絲絲縷縷的情絲,在十六歲的蓮心身上,第一次有了萌動的迹象。
從前在福州時,不是沒有才貌雙全的适齡男子,可任憑外表有多出衆,談吐有多得體,蓮心的心裡始終都是淡淡的,并沒有什麼怦然心動的感覺。
而每當蘇母私下裡詢問她原因時,蓮心又思索再三,懵懵懂懂的,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可就在陸時禮輕柔地揭下她的蓋頭,面帶笑意望過來的時候,饒是那時他因為思及故人而驚慌失措,蓮心還是指尖一顫,破天荒亂了瞬間的心神。
或許從那時起,她便隐隐有了預感,這個曾經名滿江州,現在又隐忍裝病的沖喜夫君,并不像所表現的那麼簡單,埋藏的秘密興許不會比她更少。
可感情就是這樣,明知他興許是為了自己那張與堂姐相似的臉而心生親近,種種所為或許隻是為了少時的那點純真回憶,但她就是食髓知味,遲遲不願脫身而出。
母親的殷殷教誨,親眼所見街坊的不睦婚姻,以及很可能并未死在七年前,而與倭寇勾結為了尋物幾乎屠殺自家滿門的堂姐蓮見,都在與那些躍躍欲試的情絲彼此拉扯。
無論是手持銀槍在血泊中甯死不跪的父母,還是身首異處無法合眼的昔日街坊,都是壓在蓮心肩上的一塊石。
家鄉遇難,國家将傾,于情于理,蓮心都沒有為私情所困的理由。
憑心而論,陸時禮的樣貌和才情,一颦一笑間,幾乎足以讓每一個與他朝夕相伴的少女心生愛慕。
光是一個挑眉便盡顯少年意氣,更何況含情一笑呢?
借着蓮生沐浴的契機,蓮心謝絕了陸時禮的幫忙,獨自一人提着桶,走到了院子後的空地上架起火來燒水。
清脆的“噼裡啪啦”聲中,蓮心一邊托着腮,一邊凝視着越燒越旺的柴火,思考該怎樣不動聲色地和陸時禮保持距離。
“阿姐,快點熄火,你想把水燒開燙死我啊!”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焦急的呐喊,原來蓮生在棚裡聽到水沸騰的“咕噜”聲,便急忙赤着腳跑來查看,果然見到桶裡的水已經快要冒泡。
被他這麼一喚,蓮心這才回過神來,兩人趕緊手忙腳亂地舀了瓢水過去滅火,幸好火燃得不算太旺,幾下的功夫就滅了下來。
蓮心伸出手指往盆裡探了探,還好,隻比平常熱了一點,晾兩分鐘便剛剛好,這才松了口氣。
“阿姐你怎麼魂不守舍的?”
旁邊的蓮生并不急着沐浴,反而有些擔憂地守在姐姐面前,大眼睛一眨一眨,學着長輩的樣子踮起腳探了下姐姐的額頭,“奇怪,也不發熱啊?”
饒是有萬千愁思,蓮心仍是被自家弟弟這副小樣給逗樂了,用指尖不輕不重點了他腦門兒一下。
“我家小蓮生真的長大了,都知道照顧姐姐了?”
不過還是天真得緊,魂不守舍可不一定是發熱。
況且比起身體上的病痛,于蓮心而言,折磨人的程度及不上心中創傷的萬分之一。
“那我還嫌長得不夠快呢”,被她這麼一誇,蓮生也微微紅了臉,突然想到什麼,原本有些沉悶的語氣霎時又變得輕快起來。
“不過現如今有了姐夫,我也就不那麼着急長大了,姐夫那麼厲害,肯定能保護我們的!”
說這句話時他可以拔高了幾度聲調,這下不僅是蓮心,連坐在前院喝茶的陸時禮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得到了小舅子如此高的肯定和信賴後,陸時禮自然神清氣爽,連喝了三杯雨後龍井都沒能壓住笑意,連唇角都要笑爛了。
不過半院之隔的蓮心可就沒他這麼好的心情了,說不上氣惱,但肯定是半點都笑不出來的。
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天真爛漫,幻想的是日後做畫本子裡那種懲奸初惡的遊俠,眼裡隻有好人壞人。
可現實的殘酷就在于,好人和壞人并非如此泾渭分明,一念之間,行差踏錯的大好人也會成為曾經最為厭惡的惡人,而無惡不作的大壞蛋也未嘗沒做過一件好事。
君子論迹不論心,人的好壞也并非一成不變。
從她在蓮花池底,隔着蔓延的血水看見蓮見那張面龐時,聯想起事發半月前晚歸在巷口看見她遞給母親的那袋藕粉,蓮心就不得不多想一點。
連周伯都不知道,倭寇不惜屠城要找的是什麼,更别提那東西到底是什麼,當時在不在蘇家。
所以當他猜測是藏在镖中的貨物時,蓮心沉默不語,猜測就是猜測,在沒有找到有力的證據之前,她私心還是願意相信與堂姐無關。
即使那件東西就藏在藕粉之内,那還有一點說不通,就是蓮見為什麼要把東西交給蘇母,還在屠城後以貴賓的待遇出現在了現場。
但不論如何,這些都給蓮心的心裡埋了顆名為猜忌的種子。
自那以後,她不再相信非黑即白的人性,更不敢随意信賴任何人,哪怕對方已經敞開了最柔軟的胸膛,她也無法放下完全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