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等到蓮心讓那家湯鋪開了張，端着兩碗熱氣騰騰的雜菜湯回來時，齊紹甯略有驚歎地望向她，“我粗略數了一下，光是我能叫出名字的，就有十五個之多！”

蓮心卻沒有多少驚訝，靠在已成暗紅的磚牆上，半仰着頭灌下一大口熱湯，半晌才回了一聲，“哦”。

“原本以為我齊小爺十二歲入戰場，屍山血海中摸爬滾打一遭早已處變不驚，沒成想高手在民間啊，你蓮心姑娘才是沉靜如水啊！”

看着齊紹甯故作誇張的樣子，蓮心輕嗤了一下，仰頭又喝了一口湯，這才擡起袖子，挑了一處幹淨的、未被沙土沾污的，擦了擦唇角溢出的水漬。

“天朝上國已有将頹之勢，這些稱臣進貢的小國想要借勢翻身也很正常。正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雖然我家世世代代隻開镖局，但其中競争之道也都是相通的。”

“蓮心姑娘所言極是，是我大驚小怪了”，齊紹甯先是一愣，随即放下手中的湯碗，認真地拱手一揖，這一下的功夫神色間那點玩味散去，眸色平靜真摯。

對于他突如其來這一下蓮心有些驚訝，但也很快明白過來，也放下碗回了一禮，不知想到什麼，唇畔攜上一抹淡淡的淺笑，直直的看向他。

“齊少将軍不必如此，自古至今草莽英雄如過江之鯉，巾帼英雄也層出不窮。蓮心不過是和父親行镖途中多行了些路，多見了些人聽了些故事。少将軍身經百戰，為人處事自不是蓮心能夠比拟的，隻是有句話我思來想去，覺得現在來說最為妥當。”

少女杏眸又大又亮，如同兩面皎潔無瑕的銀鏡，映得見她一片乘車路線的赤子之心，同時，也照得出對面的一切情緒，仿佛任何自私罪惡的想法都無所遁形。

不知是何緣故，齊紹甯被這麼一看，破天荒的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分明剛喝過湯，可喉嚨卻隻覺得發幹發澀，明明周圍寒風四起，可身體隻覺得湧過一陣熱流，額頭都泛起了細密的汗。

半晌，他才後知後覺聽到自己的聲音，“但說無妨，我定洗耳恭聽”，沒有急于追究自己身份被發現的原委，他更好奇這位聰慧狡黠的少女會跟他說些什麼。

“齊家曆代矢志報國之心令人欽佩，将軍少年英才更是國之棟梁，蓮心自知才疏學淺，唯有家父生前行走江湖的一句座右銘送上。‘俯仰天地，無愧于心’，憑着這句話家父成為福州人人稱贊的镖師，一生中走镖無數未有絲毫差錯。今天跟小将軍說這句話沒有别的意思，隻是世道混亂，但道理卻始終沒有變，”

俯仰天地，無愧于心，齊紹甯在心中将這句話反複默念了三次，才拱手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短短八個字知易行難，能踐行一段時間已是不易，而蘇伯父踐行一生更是難得。蓮心姑娘的心意在下知曉，還請姑娘放心，無論世道如何變，為國為民的心永遠不會更改。”

言罷他擡起右手，緊握成拳放在自己胸口，正色說，“口說無憑，這八個字齊某揣在心口，時不時拿出來自省一番，是非曲直，待到人生末年再蓋棺定論。”

有多少胸懷壯志的少年英才，懷揣着為國為民的理想踏入官場，可卻在官場日複一日的交鋒中深陷泥沼，在勾心鬥角中沉淪，變成了少年時最為批判的模樣。

國家二字從來都不是分開的，國家繁榮強盛才會有家家戶戶的燈火通明，可這家并不是少數手握權利之人的小家，而是萬千民衆所組成的大家。

都說守成難，難在不患寡而患不均，也難在日久天長下逐漸更改的那顆心，這道理蓮心明白，齊紹甯明白，京城中不少阿谀奉承的官員也明白，可已經改變了的，即使追悔莫及，也很難在恢複如初了。

堅守不變需要代價，扭轉回返也需要代價，難就難在，願意承擔代價的人，從來隻占據了少數部分。

思及此，蓮心将留有餘溫的雜菜湯一飲而盡，一邊直起身拍了拍身後的塵土，一邊朝齊紹甯拱了拱手。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齊将軍的救命之恩蓮心深感在心，便在此遙祝将軍萬事皆成。江湖路遠，今日相遇之事蓮心也定會守口如瓶，天色不早了，那便就此别過，您多保重。”

一口氣說完這一通，蓮心先是有些驚詫，雖然她素來不喜歡看些史書典籍，但嘴皮子也算得上溜，可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客套話也是從未有過的。

從前和父親走镖中，見的大多是江湖中人，注重的是真心義氣，很少會說些在彼此看來“生分”的話，因此她驚訝中又不免疑惑，思來想去還是歸功于陸家的耳濡目染。

這麼一看，近朱者赤也有一定道理在，雖然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但時常看着陸時禮捧着書卷，饒是蓮心沒有沉下心去仔細閱讀，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同化了一些。

不知為何，蓮心突然覺得有點悶，胸口處有些沉甸甸的，就好像氤氲了一團霧氣。

于是，也顧不上對面的答複，就在身畔行過一輛搖搖晃晃的馬車時，蓮心扭頭向幽深的巷子深處走去。

剛走出幾步，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果不其然，下一秒熟悉的聲音又響在耳畔。

“别急，咱倆可以一起走的路，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