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南地捷報一同傳來的,還有北面齊将軍大獲全勝的消息。
此時曜文帝一行人正好行至潞州城外的定波亭,接連陰霾了數日的天空突然放晴,不僅百姓和随行官吏情緒高漲,連一向不問政事的曜文帝,都破天荒地沒有在臨時搭建的道觀内清修。
服下一粒清心丸後,就在馬千歲的攙扶下,于這個天高雲淡的夏日午後,興緻勃勃地要舉駕親登潞山,于定波亭舉行祭天儀式。
許是長期服食丹藥,陛下的精神日漸低迷,本就有些蠟黃暗黑的臉色,因着每日少量的素食和長時間的靜坐更加瘦削,穿上輕薄的道袍以後,就真向一隻單薄高大的鶴。
不長的山路,卻走走停停了兩個時辰,雖然知道陛下隻聽得進去馬富的一家之言,并且除了馬富一黨以外其餘人很難出現在身邊,但随行的幾位老官還是忍不住暗暗歎了口氣。
看着走兩步就要停下來氣喘籲籲的曜文帝,再瞧瞧那前面清一色的道袍閹黨,這些年過四旬的老文官們望着茫茫的天際,卻隻覺天高路遙,總是暗沉沉的,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走向。
就在這時,身後的山路上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幾位老官轉身去看,隻見信王殿下蕭钰逆光而來,午後的日光仿佛輕輕為他周身鍍上了一層金邊,最為陡峭的一段路,在他腳下如履平地,動作矯健,神情輕松自如。
衆人趕忙一拂衣袖,俯身行禮,“見過信王殿下。”
“諸位前輩快快請起”,蕭钰快步上前,含笑伸手扶起最前列的紅袍老者,那不是别人,正是兩朝太傅、禦史大夫林準。
客套幾句後,蕭钰看着幾人明顯壓不住的嘴角,聲音中也帶着些振奮,談及了兩地接連傳來的捷報。
“看諸位前輩的臉色,想必已經得知兩位将軍的喜報了,有強兵良将團結如此,我大曜又有何懼!”
幾位都是官場中的老人了,但卻誰也沒有如往常那樣附和兩句,恰相反,林太傅眉心微微皺起,目光沉沉地凝視着蕭钰,這個自己最得意的門生。
過了片刻,身後一位紅臉老者踱步而出,定定看了信王一眼,随即“撲通”一聲叩倒在地,語帶哭腔,聲音卻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天下苦久矣,哀哉黎元,醫病還要治本,老臣願以一死,換大曜正本清源!”
他話音剛落,身旁幾個老臣也都跪倒在地,而所行的禮節,一跪三叩,那正是隻有對九五至尊才有的大禮。
蕭钰怔怔地立在原地,因過于驚詫微微張開了嘴,随後不自覺地看向林太傅。
卻隻見這位向來以仁禮綱常為首的老者,也慢慢彎下挺直的背脊,目光如炬地凝視着他,生生跪倒下去,在這個昔日太宗稱王之地的山腰間,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
“老師——”
蕭钰隻覺渾身裹挾而來陣陣冰涼,看着朝中僅剩的幾位肱骨老臣,他隻覺難以置信,這算什麼,逼上梁山還是黃袍加身?
面對他帶着哭腔的質問,林太傅仍如在朝堂上據理力争時一般淡然自若,但在層層官服之下,他那雙握了大半輩子筆杆子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着。
“古來政變多有手足相殘,但老臣在此以天地祖宗立誓,我等并非罔顧三綱五常仁義道德之宵小,實乃國之威難需有明君救世。”
然而他的語氣,仍與平日裡一般鎮定,他緩緩擡頭,看向這位看着長大的後輩的目光中滿是慈愛,還有,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信任和堅定。
“小钰”,此言一出,對峙的兩人俱是紅了眼眶,林太傅深吸口氣,又重重行了一禮,方才擡頭繼續道。
“況且先帝在世之時并未有後,隻給老臣留了一封密诏。曰‘吾弟之才可為堯舜’,若天不假年,擔負保衛大曜使命的,唯有您一人!”
說罷,他顫顫巍巍地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卷黃紙,但蕭钰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站在原地,用一種看怪物一樣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幾人。
随後,他難以置信又心生惶恐地開口,“你剛才說……先帝?皇兄他,他尚且健在,你等埋伏在此蠱惑于我,究竟是何居心!”
“殿下!無道之君乃國之大禍,内憂不解,外患難除啊!”
紅臉老者以頭搶地,霎時間鮮紅的血從額頭流出,饒是滿嘴是血,他仍舊邊叩首邊大聲呼喊。
此時的蕭钰已經無暇顧及他們的話,他頭腦一片恍惚,心中想的隻有一件事,皇兄定是有危險,他要上山去保護他。
面前一道人牆攔截了去路,他提了口氣,足尖點地而起,也顧不上一點點往上爬,直接用了輕功飛躍樹上,往山頂的方向疾奔而去。
疾風在耳邊瘋狂呼嘯,似乎還夾雜着那幾人的懇切呼喊,但蕭钰全都置若罔聞,不論兄長為君如何,但畢竟是手足之情,他絕不會踏着兄弟的屍骨,登上那個在别人看來高于一切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