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熹終究還是沒能冷漠地置之不理倔強着也懵懂着的孩子。
接手臭小子學習督導,并不是那日和佩佩媽媽的周旋話術,連續兩周的禮拜天下午,陳熹當真都空出時間,帶着筆電和打印資料書籍,在咖啡店等洪家琪下課。
兩三回之後,許嬌娥和他越發熟絡。
這個周日,店裡周末向來人多,許嬌娥照例課前和陳熹招呼了兩句,轉身前看他桌面上的一疊資料隻能壓在手肘底下,總歸沒忍心視而不見。她讓陳熹到裡邊她辦公室去,安靜些,他這麼多資料也方便施展開。
陳熹沒料到,卻也從善如流,接受她的好意,借用她的辦公室忙自己。隻是半途,一個電話招他回醫院,一台多發傷急診手術喊他支援。
陳熹存了文件,顧不得其它,去隔壁打斷了許嬌娥的教學,“抱歉,有個緊急手術我要趕去醫院一趟,電腦和資料暫時擱在你辦公室行嗎,麻煩你。”
許嬌娥一聽緊急手術,必定都是些性命攸關的事,錯愕中當即反應過來,要他放心去吧,這些東西她替他保管。
陳熹轉頭再叮囑臭小子,“今天你自己回家,下課之後别等我,也别在外頭逗留,直接回家去,明白?”
洪家琪仿佛被一時緊張的氛圍感染,隻管認真點頭,“曉得了,小叔。”
許嬌娥看陳熹步履匆匆的背影,無端端生出些感觸,一種油然而生的神聖與敬意,仿佛救死扶傷這一刻在眼前具象化的清晰,僅僅隻是他一個再微小不過的托付,她竟然也與有榮焉的同宿命感。
她讓洪家琪等幾分鐘,她去辦公室,給陳熹的私人物品歸整好,鎖進辦公桌邊櫃嵌着的保險櫃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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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是陳熹帶着姜之論和眼科值班醫生一道做的,眼科下手術台時,那孩子的手術還沒結束。
十歲上的男孩,郊區新城送上來的。周末和家裡的表哥堂姐在公園玩飛盤,飛盤飛出去給卡在了樹上。
弟弟體重輕,好動也靈活,大的也便由着弟弟爬到樹上去摘飛盤。
兩個大的隻看到弟弟手亂拂了幾下,不曉得他是怎樣腳下滑了。瞅着他人往前栽去,飛盤還沒摘到,就聽見弟弟的慘叫,人掉下來了。
他們慌張上前再看清楚的時候,弟弟右眼上紮着樹杈枝,已經血糊糊的,一隻腿也彎折着,腦袋枕在小石塊上,很快滋滋淌出血來。兩個孩子吓傻了,哭着喊着去通知大人。
陳熹他們努力了兩個多鐘頭,盡管他們盡全力想保住孩子的眼睛,但患處條件太差,樹杈在貫穿過程中,中間又在眼球内折斷,許多毛刺造成眼球多處不同程度損傷,且樹枝貫穿程度太深,角度也不好。
太嚴重了,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孩子的右眼球。
陳熹從手術室出來時,幾家人已經不吵了,都面色凝重的疲乏,分兩邊站在過道裡。
他同孩子父親交代眼部手術結果,以及,下一步不得不面對的康複治療和後期眼外觀修複的問題,家長要有準備。
一旁的孩子媽媽聽得幾句,幾乎暈在手術室門口的金屬座椅上的,哭聲嘶啞的遊絲一般。
陳熹回辦公室的路上和姜之論複盤讨論這個病例,順便再考了考他對接下來的康複治療的想法。
一個成熟的醫生不是手術機器,更要考慮病人和病程等等的全局。目前的手術所有科室都是以搶救生命為先,接下來才是最考驗人的。眼科來說,孩子現在10周歲,康複遠不止當前的術後護理,10到16歲的階段,是孩子面部骨骼的發育階段,孩子需要經曆一段漫長的康複周期。而相應的外貌缺陷和一半視覺缺失,必然給孩子帶來巨大的生活變化和心理考驗,對于患者和患者家庭都是不輕松的。
還這麼小的孩子,縱使見過太多慘痛和無常,醫者或許會麻木,但不會不仁。他們也有恻隐心,也會遺憾惋惜,無奈多少唏噓隻能是排在醫生的職業之後。
陳熹再忙完手術記錄和術後醫囑後面這一簍子事,外頭天已經擦黑,點點燈火也亮起來。
人類的悲歡一點不妨礙日升月沉、四時變化。
陳熹換回自己的衣裳,撣去半日的疲憊和情緒,休整下班,才想起來查看手機。
一些不打緊的廣告信息,他直接删掉,又快速過濾了一遍科研項目群的消息,再就是洪家琪早前發來的信息,他到家了。臭小子還附上了一張書桌前的自拍,以茲證明。
沉在洪家琪微信行列下面,是更早一點許嬌娥的消息,告知他家琪同學已經下課,他的筆電她先收進保險櫃了,問他今天還會返回頭取嗎。
陳熹寬慰的一笑,終究順從自己的心意,将許嬌娥的聊天框置頂。
他直接給許嬌娥去了電話,開口便是先道歉,忙昏頭了,走的時候匆忙也沒交代清楚,“你還在工作室?”
許嬌娥倒沒往心裡去,她左右在哪裡今晚也逃不開給學生批作文,“嗯,你要過來嗎?”
太過自然的語氣,以至熟稔到缱绻,聽覺傳感大腦,陳熹覺得像松懈的精神得到鼓舞般的熨帖。
他微頓的空隙,電話那頭的人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略微正色地找補,“我是說你今天還來拿你的筆電嗎。”
“來,”陳熹輕笑一聲,給車門解鎖,“大概15分鐘到你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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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裡,許嬌娥默默看着職業習慣的人在進門處摁手消液。
陳熹搓好手,發現對面的人抱着他的筆電和資料,審視的意味盯着他瞧。
“怎麼了。”
“嗯?免洗消毒液原來是這麼用的,”許嬌娥大大方方地把陳熹的東西給他遞過去,“這些,物歸原主了。”
陳熹笑着接過來,“謝謝,麻煩你了。”他望望她的辦公桌問她,“吃飯了嗎,請你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