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聲勢浩大,怎的不喊老身來?”祖母的紫色衣裳在穿堂風裡飄搖,
“我謝家詩禮傳家,倒學起刑部的手段了?”她顫巍巍的扶其謝儀,“儀兒不過送點草藥,你們這般作态,是要逼死我謝氏明珠?”
“母親多年不聞朝堂事,此事并非如此簡單,您年事已高,夜已深了,還是早些休息吧。”謝宴語氣有些僵硬。
祖母是江南謝氏本家的嫡女,因為京城出了事才嫁給了旁支,以往在家中說一不二。也就謝儀出生後才逐漸放了權,但她向來偏愛自己這個嫡孫女,還帶謝儀回江南住了一段時間,可以算得上言傳身教。
“我知道的事兒可比你多多了,幾根草藥就算給了城門口難民又如何,我們儀兒心善,你卻連這點子事都擔不下來?這種小事出了太醫院鬧不出什麼波瀾,又沒甚牽扯,隻要不和你官場那些破事扯在一起,便到此為止了。
人家今晚告訴你這事兒,難道就是讓你亂撒氣的?若你謝宴連這都辦不好,我也是白教這麼多年了!”
謝宴看着自己的老母,終究送下戒尺,轉過身去。
“去祠堂跪着吧。”
“是。”
風吹過,供案上的長明燈,映得祖宗牌位上的金漆字忽明忽暗,似有百雙眼睛在虛空凝視
謝府祠堂的香爐吐出隐綽青煙,謝儀跪在冰涼硬實的石磚上,腰杆挺直。
哪怕此時,她也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貴女。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她知道,是母親來了。
“儀兒,夫君也是為你着想,你已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紀,莫要毀了自己的名聲。”母親的聲音還是那般溫婉,正給她的眉心抹着膏藥。
這眉心朱砂可是祥瑞之兆,萬不能破相的。
“母親聽聞太後贊了你京城雙姝,這可是極好的,夫君若是知曉,必然也高興,隻是他如今正在氣頭上,不好表現出來罷。”
母親抹完了藥,抱了抱她,“此番也是小懲大誡,儀兒莫要再犯便是。”
“儀兒懂得。”謝儀低下頭,斂住神色。
母親很快走了,謝儀靜靜地跪在祠堂,她在思考。
青煙盤旋,諸天神佛皆垂眸。
天已蒙蒙亮,謝儀一夜未眠,但她的神思卻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好像第一次真正睜開雙眼,望向這個颠倒衆生的世界。
——
謝儀在等待,很快,她等到了。
祖母走入祠堂,身後的老人拎着食盒——這是給謝儀送吃的來了。
“儀兒,我的儀兒啊,不過是幾顆糖罷了,怎的鬧成這樣,祖母當年就該和儀兒繼續待在江南啊。”年邁的老人摟住謝儀,細細打量着她的寶貝孫女,滿臉憐惜。
“祖母,儀兒想上山去。”謝儀認真地說出來她琢磨了一夜後有的想法。
“上山?”祖母明顯很是驚異,她重複了一遍,卻是沒有質疑,而是接道,“上山小住一段時間,儀兒散散心也好。便說儀兒要養傷,在山上抄抄書來收心,可好?”
“嗯。”謝儀難得有些小女兒姿态,她窩在祖母的懷抱中,輕輕點點頭。
她知道自己這幾個月都不會有什麼機會出去了,與其關在房中抄書,倒不如去山上修心。
不知祖母怎的與父親說的,六月,謝氏嫡長女夢祥瑞,暫住京城郊外香山玉泉觀,為日月天下祈福一年。
謝儀縱是待嫁的年紀,這理由也讓人挑不出絲毫錯處來。
就這樣,她也錯過了方琚那場豪華奢靡的婚宴。
紅衣居宅院,白衣處山中,這一至交好友便自此走向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
建武八年春,香山,靈泉觀。
謝儀僅帶着青蘅,已在觀中待了十個月,每日不過烹酒煮茶,閑來弄箫作詩,倒也樂得清閑自在,不過近日,也是出現一些波瀾。
聽聞道觀中來了位書生,文辭一般,但頗有些新穎之言,觀主也願意留他辯道。
謝儀沒見過那位男子,但有關言論确是止不住的流傳開來。
聽聞那男子行為舉止異于常人,且形容長相遮遮掩掩,不願見人,但他許多言語很有深意,往往一語道破真意。
聽聞那男子雖是一介布衣,但有巧思,在經商上很有天賦,竟與觀主做賭,短短一旬賺得百金。
那日她照例坐在千年古樹下的石凳上,青蘅捧着暖爐候在一旁。石桌上擺着觀裡特制的松針茶,茶湯澄碧,浮着幾粒新采的松子。
謝儀正要去拈那松子,忽聽得三清殿後傳來争執聲。
“道長此言差矣!”是個清朗男聲,咬字奇怪,謝儀卻感到莫名熟悉,“祖宗之法,未必盡善,時節易變,天地翻轉,依我看,當今道家需入世修行,方可接近大道。
且看那朝代更替,自然而然,這規矩也是千變萬化,本就是人定而已。”
謝儀手中茶盞一頓。松針茶濺在月白裙裾上,洇出幾點青痕。
她循聲望去,見一布衣男子正與玄清道長論道。那男子衣衫雖破,卻難掩通身氣度,眉目舒朗,隐有書卷氣,偏生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
“就是那聖人之言,也不過人言罷了。”
“放肆!”謝儀霍然起身,驚落幾片落葉,走向前去,“聖人垂訓,豈容爾等妄議!”她聲音清越,卻帶着世家貴女特有的威儀。
男子轉過身來,兩人對視上,卻雙雙愣住。
謝儀認得那雙眼睛,那是她施粥那天見過的眼睛,純黑的,幽深的,隐藏着濃郁的哀傷。
如今洗去一身泥濘傷痕,那落魄男子竟如此俊朗,雖然他頭上仍然纏着古怪至極的頭巾,穿着最粗糙的布衣。
不是賺得百金來,怎也不見收拾下自己,謝儀莫名想到了之前的傳言。
那人不知是否認出她來,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祖宗規矩不可違,謝家小姐,你怎的會上山來?”
謝儀一怔。她隻想逃離一二,但還是茫然,不知前路如何,此刻此話卻如驚雷,驚得她一身冷汗。她強作鎮定:“聖人教化,自有深意。爾等寒門,豈能妄測?”
話一出口她便悔了,男子眼中閃過失望之色,不再多言,便轉身離開。
謝儀一襲白衣立于樹下,望着那布衣身影遠去。
她腦中很亂,這天地綱常,聖人規訓,怎可有錯?但她的身心皆叫嚣着逃離,才到了這靈泉觀。
謝儀暫沒得出個結論,先去問了玄清道長那男子所為何事。
原來是京城内的百姓染了流感,多病,但京中醫師不夠,男子想請道士們下山問診。
可靈泉觀向來避世,多講究自我修行,隻有少數道士才下山曆練 。
“玄清道長,玄之愚見,不若問問觀中諸位道長,若是有願意的,讓他們下山去也好,這也是一種修行罷。”
知曉原因後,謝儀心中滋味難言。她取下身上佩的青白玉牌,将一袋金葉交于青蘅,讓她尋個機會交給那男子。
為民之事,此為好事,聖人也是認的,至于那玉佩,大抵是她的一點歉意和私心吧。
“真是一位狂生。”謝儀遠遠看着他受了那金銀玉佩,目送他離開,在心中暗下評語。
白衣女子拿來許久未奏的竹箫,緩緩吹起,箫聲婉轉,悠揚向上,并入雲端,不知遠處下山的人能否聽到一絲餘音。
謝儀還有兩個月時間,她享受這道觀中的無邊雅緻,甯靜悠閑。
但謝儀是京城雙姝之一,必然是要回京城的,而這一方山林,也不會是謝玄之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