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随身侍衛是熟臉青紅,若非此男子官袍加身兼有司牌,他斷不敢認,這竟是謝玦?他初見謝玦時對方已蓄了須,今日得見真容,他昔年探花郎,也不免生出自殘形愧之感。
隐約聞得男子身上的木調熏香,林學文更是冷顫。
他平日鬥膽有機會也會同國公爺攀談幾句,卻從不敢獨自靠近謝玦,因近之則懼,隻覺冰冷的血腥味若有若無,莫名使人膽寒。但今日他竟聞到了香!
林學文恍惚猜想:莫非那孽女妖邪才是好色之徒,需謝玦以身飼虎?
他雖盼着那妖女主動尋釁謝玦,但人真邀入府了,他卻膽戰心驚。
謝玦如此慎重以待,便知對方何其可怕了,别又辦出個‘滅門’案來!若謝玦不敵,清虛觀主也來不及……林學文一個哆嗦。
隻盼澹兒能快些,再快些。
林學文惦念林澹之時,京城大明宮北二十裡外的清虛觀,客居一夜的林澹也終于等到了開壇的玄真道人。
道家高人,請時各有各的脾性。
玄真講緣法。他在外布道,逢初一十五香期開壇,王公貴族與庶民争相求顧,他皆一視同仁。隻要合他道緣,便是乞兒,也能得他一紙黃符。
那乞兒也不必擔憂有人仗勢搶奪,因這符認主,旁人用之必遭反噬。
父親笃信林溪被惡煞奪了魄,連謝玦也不敢妄動,覺得在玄真處必有機緣。
林澹皺着眉。
腦中閃過林溪的臉,煩躁地歎了口氣。
他不想讓謝玦出手,那人冷心冷情毫無顧忌,而道人慈悲,驅個鬼邪不至于要了命。林溪罪不至死。
玄真名顯于先帝駕崩那年,還是他聽經後去講給母親聽,母親聞之意動,欲請他過府,不料玄真出京遠遊,一去五年,就此錯過。他一直心有不甘,得了玄真回京的消息,再想說與母親聽,母親卻總是昏睡不醒。
今日恰逢十五大壇,林澹捏着木簽同許多人候在殿外廣場,道童随機抽簽點人進去,多是期冀進喪氣出的‘無緣’人,也有一二得了黃符的,輪到林澹,他一抻袍擺,大步進殿。
殿内香霧缭繞。
三清尊者之下,容貌整麗的年輕白衣道人坐蒲團上,發極長,斜眉入鬓,擡目望來,甫一照面,林澹還未出言,便聽得道人一聲無悲無喜的低語,“果真在此……”
林澹疑惑地眨了眨眼。
花廳裡,青紅也目光疑迷,和林學文一個猜想。
大人是要使美郎計?
幸好大人是天未亮時坐馬車出的官邸,不然整個皇城都能驚得人仰馬翻,何老道沒捉住瓦差點砸他腦門上,陰獄司夜值的衛士們全看傻了眼。憑大人這幅招蜂引蝶的相貌,女郎也好女鬼也罷,誰能不動心?
正想着那小姑奶奶,便掃見斜對着窗的月洞門下轉出兩位女子。
打頭的,可不正是林家大小姐。
青紅前一瞬被其容貌姿儀所惑,下一瞬立刻警醒,捏緊了袖裡何老道鄭重交予的黃符。
不過一日不見,女郎好似又貌美了幾分。
當真是極妖極邪哩。
謝玦負手而立,一眨不眨地望着,一絲似冷還熱的戰栗自脊背升至頸後,他過了幾息才辨出那是極度的緊張。
微風漸起,幾縷烏發在女郎發髻旁飄散。
雙環交心,公主十日裡有八日都是梳此發式。謝玦深吸口氣,單手扶住窗台,指骨處微微泛白。
從神魂到姿态到習慣,所有指向毫無錯處。
于理他笃信,于情他卻喬怯。
他如溺水般窒息。
直到對上她的眼睛。周遭一切都放緩,她訝然地挑眉,挑剔地打量,似乎覺得有些趣味,微微歪了歪頭。他熟稔地将她神情變化盡收眼底。
十五年過去得極慢又極快。
她卻還是那個十五歲的小公主,絲毫未變。
謝玦一錯不錯的看着。
看着她走入花廳,從容坐上主位,細聲細氣道:“都坐下罷。”
林學文下意識躬身應‘是’,走出兩步時發覺不對,一張老臉微紅。
謝玦忽地低頭一笑,那笑藏去太多洶湧的情緒,如昙花一現,沒有驚動任何人,轉瞬即逝。他自然地在花廳左側坐下時,面上已平靜的看不出任何端倪。隻微垂的眼,掩下眼底暗紅如血。
青紅扭頭瞥見窗台上深陷入木的指印,忙裝作不經意站過去擋住。
心内直歎:大人啊,知你隐忍恨極,虧得是我眼神好,不然就暴露給小姑奶奶見着了。
林學文看謝玦如此順從,振振袖袍,試圖拾起風度,就聽坐上女郎說:“林司業,夫人病已好轉,你怎還閑在家中,不去銷假?”
“……”林學文見女郎似乎還有後話,趁有口氣,連忙清咳一聲道:“我起身時聽聞夫人醒了,很是喜不自勝,本打算看過夫人後再去國子監,偏巧大人登門,便一時耽擱住了。”
吃了昨日的虧,林學文真怕這厮又胡言亂語污他名聲。
接着他便聽女郎說:“倒是謝司主的錯了,要來得這般早。”
林學文差點被口沫嗆到。
“這如何怪得大人。”他忙不疊道,“溪兒,既是你邀的大人,便由你作陪了,我先去看望夫人。大人,您請自便。”說完沖謝玦遞了個‘萬事小心’的眼神,拱拱手,逃難似的轉身出了廳。
謝玦手段殘暴,他二人若青天白日便鬥法,也不知花廳還保不保得住。林學文匆匆掃了眼院内鮮妍的名貴花卉,狠狠心,還是先走為妙。
一幹婢仆見老爺避之不及竟留下女眷待客,大感驚惶,俱束手呆立發抖,連個奉茶的都無。
好在春蕙已從震驚中回神,沏了茶先奉女郎,再垂眉斂目呈予謝司主。
謝玦本不欲搭理,餘光感受到公主的視線,手一頓,便接過茶盞,食指落在茶蓋上,輕輕摩挲。
李元熙好整以暇地觀賞着謝玦淩厲而不失俊美的側臉。
難得有此機緣,得見熟悉的少年一瞬長成郎君,很是玄妙新奇。
她腦中毫不費勁的浮現出了謝玦十六歲時的樣子。
平心而論,六個伴讀,謝玦清正不如玄真,勇武不及盧濟戎,風流不抵崔數,溫雅失之王昀,莊重遜于楊懷憫,然相貌最好,博聞強識六藝皆通而居于首,但又傷之品味頗俗,寡言少語個性固執陰沉。
就看他好好的一張臉,也不曾毀容,哪有蓄須成猴的?平白老上十幾歲。
皇帝竟也看得慣。
再想到他天生陰體,還敢借修羅惡道,無異于飲鸩止渴與虎謀皮。師父和玄真必有所提點,定然是謝玦不聽了。
思及此處,她眉心微擰,不自覺擡手摸上案。
“女郎。”謝玦忽道。
李元熙動作頓住。
謝玦将手中茶往一側潑了,從容起身将空盞置于她手邊,垂頭道:“此茶不合在下口味。”再沉着退回座上。
熱茶升騰出一地輕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