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和謝音同住一院,就在怡心居後頭。春蕙下午便命人把一應寝具換了新,讓之前伺候的桃枝過來守夜。因近身婢仆總出意外,林溪懂事起便隻要一婢跟着。春蕙躊躇着問女郎‘可要再撥幾個人來’,李元熙隻說‘罷了’。
不知她脾性的婢子,用來隻會徒增煩惱。
李元熙在林溪屋裡慢悠悠轉了一圈,她一人住五間廳房,繡屏珠簾相隔,屋裡擺得十分滿當。琴棋書畫繡架茶玩,應有盡有,不像閨房,倒像是個庫房。
繡架上的金線牡丹栩栩如生,精美不輸宮廷禦品。
李元熙伸指拂過,神魂深處蕩起極輕微的波瀾。
一旁的春蕙似乎察覺到什麼,張了張口,卻沒敢問。看女郎露出倦色,忙伺候着洗漱歇下了。
夜深了。
烏雲橫在月中。
黴球趴在屋頂抖成篩糠,又恐懼又按捺不住好奇,往瓦縫裡塞了一縷魂,抖抖索索探進半寸,看清屋内情形,逃命似的欻欻抽回來。
鬼爺爺,神通奶奶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啊!
它沒有一刻如此時盼着天亮,奶奶,别睡了,快起來修不動禅吧,嗚。
月落星移,一抹灰白染上青色天幕時,怡心居響起驚喜的呼喊。
“夫人醒了!”
這份嘈雜并沒有驚擾李元熙,她一如既往在第一聲晨鼓敲響後蘇醒。
春蕙候在珠簾外無聲踱步,見人起身,連忙上前點了燈,道:“女郎,夫人醒了!是真醒了,能言語,眼睛裡有神,還、還吃得動花糕了……”她激動地落淚。
林溪記憶裡幾乎全是謝音,李元熙稍一回想,知謝音半年裡才醒過五回,甚至沒精力說出一句囫囵話。她颔首微笑道:“很好。”
春蕙一愣。
溪兒的面容似乎又變了些許。
女郎笑得風輕雲淡,燭火下半張臉皎如明月,許是剛醒,使人精神緊繃的高華之氣婉婉溫和,使她言語也不由放輕緩:“可要再去謝家請府醫來看看?”
“不必。”李元熙撩開落發,習慣性赤腳下榻,被冰涼的地台刺得一激靈,登時蹙眉,縮回雙足曲在榻邊。
因她體弱,長樂宮四季地暖如溫玉,這一下實在猝不及防。
春蕙頭皮一麻,迅速取過軟巾半跪下來給女郎拭足。
手掌心的溫度順着棉布揉遞而來,李元熙松開眉頭,任由她伺候,閑話道:“按昨日開的方子先養上半個月再去請醫,也不必再拘于謝家府醫,太醫也好,坐堂大夫也罷,都可請得。”
春蕙聰慧,腦子一轉便明了:她隻道女郎昨日是不放心外人,此話聽來,卻有另一番意思。
老爺一向博好名聲不落人話柄,謝家老爺郎君們對其信任有加,若由自家大夫進言,兩廂龃龉,必要起疑了。其實太醫和鄧大夫皆是聖手,之前對夫人之病應判言不虛,女郎這是借機橫生嫌隙啊。
春蕙暗暗心驚,點頭應‘是’,忽又神色古怪道:“謝司主一刻鐘前登門了,在前院花廳候着,說等小姐醒了再報。”
女郎之令她不敢忘,夫人四更醒,她便順便打發了管事先去皇城,本想等謝司主下朝好第一個報上去,誰知謝司主竟直接來了。
天爺,此般看重女郎也着實令人心慌。
傳信的管事跟她回話時仍面帶驚懼,話說得磕磕絆絆。也不知那謝司主有多吓人。
“荒唐。”李元熙緩緩坐直身子,“他無故曠朝,視朝臣禮度為何物?”
“……”春蕙莫名為謝玦感冤,小聲道:“謝司主掌管的陰獄司非一般衙門,大人常晝夜不分查案,恪勤匪懈,陛下幾年前便命吏部備案,免了他常朝唱名。”
陰獄司不是清閑衙門麼。
李元熙壓下疑惑細聲哼道:“過往司主皆無此先例,皇帝對他倒是優容。”
春蕙默默咽下一句‘過往司主也沒有如謝大人這般勤勉厲害的’。
女郎直稱陛下的口氣渾似太後,她不敢接話,低眉順眼服侍着穿了新衣鞋襪,喊桃枝進屋一同伺候洗漱梳發,最後擺上全新的首飾頭面,見女郎隻挑了一根金花绶紋寶石小山钗并金累絲嵌瑪瑙雙花簪,拒了妝粉,便手腳伶俐地挽了個雙環交心髻。
李元熙照鏡,心道蕙娘真是個妙人。
她滿意地拍了拍春蕙手背,沒在意等在花廳的謝玦,出門先過廊院轉去謝音的廂房。
“夫人喝了藥又睡下了。”春蕙忙道。
李元熙‘嗯’了聲,在小婢女們愈加誠惶誠恐的恭敬行禮中,直來到謝音床畔,仔細看了兩眼,道:“拿枚銀針來。”
春蕙連忙去取。
李元熙坐下,先神色自若的在自己左手食指上刺了一針,細小血珠沁出,右手撫平謝音的左掌,在她食指上也刺了一針。
春蕙微微瞪眼,見女郎食指抹過夫人食指,那兩點血色便消失不見了。
雖然奇怪,但她并無不安。笃信女郎行事必有道理。
李元熙自然不是無故生非,她乜了眼黴球懷中隻娃娃拳頭大的小團子,無聲道:既吃飽了,一個月不許哭鬧。
嬰鬼暫除不得,隻能訓養,加上她凝了道法的精血,還可反哺母體。
黴球都饞了,它覺出那是極好的東西,羨慕不已。
小鬼吃得口水直流,又害怕又滿足的打了個嗝:嘤。
謝音還未沉睡,似有所覺,惺忪着半睜雙眼。見床畔美貌女郎,眼睛眨了好幾下才不确定地出聲:“溪兒?”
李元熙将謝音的手塞回被中,輕聲道:“睡吧,再多睡一會兒。”
謝音隻覺身體裡湧出一股暌違多年的暖意,難得的安甯,輕搖出綿綿困意,複又阖上眼簾。
兩人再踏出怡心居時,天已大亮。
謝玦雖與謝音有親,但并不相熟,有如外男,不便召來内院。
李元熙隻能親去花廳見他。
她沒有這空白的十五年,記憶中還是上個月的事——她重病多日,盧濟戎那莽夫求了她出去私自帶她騎馬,謝玦身為首席,狠狠杖罰了盧濟戎三十棍,直把人打吐了血,雖合理她卻有些心疼,三天沒許謝玦進長樂宮。
之後她意識昏沉難得清醒,再見面……便是前夜了。
李元熙走在前方,穿一襲月白襦裙,銀花底的薄紗披帛随着晨霧悠蕩。
徐徐從容的貴女行姿,看得春蕙心緒起伏。忽想起因怕夫人傷神,并未告知林溪被趕出府及其他一幹事,遂上前忐忑地問了問。
李元熙輕言慢語:“不是抄家滅族,或是祖墳被挖,便沒什麼事說不得的。”
“……”
春蕙的胡思亂想通通沒了,隻恨沒多帶條帕子,擦不盡這涔涔冷汗。
她二人這頭行路間,那頭松鶴堂西廂房,衛夫人十分耐心的輕輕搖晃着榻上酣睡的嬌女,溫聲道:“期兒,你昨兒念叨了半天的謝司主,他來府上了。”
“你再不起身,人可就走了。”
重複幾遍後,趙念期迷迷糊糊睜開眼,“什麼?”
衛夫人點了點她的額頭,“陰獄司主謝大人呀,這會兒老爺正陪他在前院花廳坐着。”她眸光深沉,“你不想看看麼?”
林府花廳。
一男子立于窗邊,着深绯長袍,腰縛金帶銙,頭戴竹葉紋玉冠,身形颀長,面容俊美,燦若玉山,光映照人。一副仙人相貌,偏眼神冷沉肅戾。
仆厮婢女皆垂着頭,不敢多看半眼。
而陪站在一側的林學文神魂出竅,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