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宅那扇沉重的大門在兩人身後“吱呀”一聲閉合,門框上的金箔簌簌而落,方才還張燈結彩的喜宅瞬間變回斷壁殘垣,就連恒琰那套新郎官服飾也變回了原樣。
門口的送親隊伍早跑得沒了蹤影,唯有花轎四角挂着的燈籠,歪歪扭扭地在風中晃蕩。
恒琰仰頭望着漫天翻湧的青灰色怨氣,那些裹挾着悲泣嗚咽的半透明人影。他緩緩擡起雙手,撤掉了事先的結界,又接連結下幾個繁複的手印,便原地盤腿坐下。
嗡——
一聲低沉的嗡鳴自他身下蕩開。烏金色的光芒驟然亮起,如投入靜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圈圈迅速擴散,眨眼間在地面勾勒出一個直徑丈餘的龐大輪盤陣紋。
陣成之際,村中的怨靈齊齊一滞,繼而如歸巢般紛紛聚攏。怨靈在恒琰身邊盤旋一周,這些靈體身上的青灰色怨氣便被絲絲剝離,瞬間澄澈了許多。
剝離怨氣後的殘魂便如星星點點的螢光飄向了遠方,一條由殘魂彙聚而成的銀河般的光橋,在天地間綿延萬裡,他們最終的歸處便是幽冥。
恒琰緊閉雙眼,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眉頭緊鎖。淨化怨氣本就不是什麼易事,更何況他這次跳過了神桃樹的調和。若不是當初為了安撫這些怨靈,許下承諾,他估計死也不會選擇這種方式。
恒琰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無數混雜着記憶碎片的怨氣湧入識海,棍棒打鬥的聲響、老妪哭天搶地的哀嚎、家丁的抱怨慘叫聲還有小孩兒趴在雙親身邊無助的啼哭。這些臨死前最深的執念與絕望,狠狠刺戳着他的神經,反複折磨着他的身心。
半晌,光芒漸漸收斂,恒琰緩緩睜開眼睛,吐出一口濁氣,額間冷汗順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他擡起疲憊不堪的臉,望向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丁甯,有氣無力地說道:“搭把手,扶我起來。”
丁甯猛地回神,慌忙伸出手,緊緊握住恒琰冰冷的手掌,用力将他攙扶起來。恒琰身體晃了晃,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他踉跄兩步,還是穩住了身形。
丁甯這才注意到,原本瘴氣彌漫,壓抑幽暗的村莊一下子亮了起來。他望向逐漸放晴的天空,破敗的村莊終于迎來久違的陽光,連牆上枯敗的藤蔓,也在微風中舒展着新葉,輕輕搖曳,透出一線生機。
“哇!大哥!這便是你的神能嗎?” 丁甯雖未能目睹無數殘魂彙成光橋的震撼景象,但眼前這翻天覆地的變化,已足以讓他震驚得無以複加。
恒琰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無奈地瞥了丁甯一眼,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不,這叫作繭自縛。”
丁甯一臉茫然。在他看來,恒琰大哥分明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可為何大哥看起來卻并不開心呢?
恒琰看懂了他的困惑,這才解釋道:“我的神職,平日裡隻需定期去螢幽林,通過神桃樹結出濁氣果實就行,也就是你之前看到我常吃的桃子。但像今天這樣直接淨化怨靈……若不是之前答應了他們,我才不會用這種損耗巨大的法子。僅是一村的怨靈,渡化耗費的神力快趕上一兩百年積累的神桃的消耗了……”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朝着村口走去。如今怨靈都已被恒琰渡化,這一路比來時平和了許多,再沒有那些陰森詭異的氣息。
“那棵……叫神桃樹?它結的果子好吃嗎?”丁甯天真地問道。
“不好吃!裹上辣子和蜂蜜堪堪入口。”恒琰長歎一口氣,“神桃樹,其冠如蛛網,像一個巨大的篩子。為了保證輪回正常,前往幽冥的亡魂都要經過神桃樹,讓它剝離身上的濁氣。可怨靈這類靈體,剝離濁氣的過程痛苦無比,所以他們大多不願意,隻能徘徊在螢幽林裡。每隔一段時間,我便會以神力為引,為他們減輕通過神桃樹的痛苦。最後,聚集在神桃樹冠的濁氣便凝結成果,再由我吃下渡化,這便是我的神職之一。”恒琰解釋道。
丁甯聽完,心中泛起一陣酸楚:“那你呢?每次都會像今天這樣難受嗎?” 他眉頭微蹙,問道。
恒琰聞言一怔,随後露出一抹笑容:“能有什麼辦法呢?這些執念,不由我來渡,還有誰能渡?習慣便好。”
“那你心裡的郁結呢?又該由誰來渡?”丁甯打斷了恒琰的話,“神主大人會寬慰你嗎?”
恒琰一時語塞,印象裡,神主大人并不會做這樣的事。一切仿佛都是理所當然,就連他自己心中的那些沉郁與不快,似乎也是他身為邪神應該承受的。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喊聲:“你們倆,走慢點兒!”
兩人同時轉過頭,隻見曦和小跑着朝他們喊着。她簡單盤起的發髻被颠得有些歪扭,向來幹淨整齊的紅裙也沾滿了草葉。
兩人停下了腳步,看着曦和跑到近前,扶着膝蓋不停倒氣。
“你怎麼找來的?”恒琰脫口而出。
“搞那麼大陣仗,想找不到你都難啊。你那萬裡靈光,怕是能看見的都看見了吧。”曦和不停地倒着氣。
神明本不該因為跑幾步就累成這樣,看着第一次這般狼狽的曦和,恒琰忍不住爽朗地笑出聲:“你這是……被扔下來體驗凡間疾苦了?哈哈哈哈。”
曦和毫不客氣地一拳砸向恒琰肚子上:“你還笑!因為上次的事!我被封了神力扔了下來,說要我曆練曆練。這筆賬我可得跟你好好算算!”
但現在的曦和最多不過普通修士水平,神明向來有一絲神力包裹在外,形成罡衣,以曦和現在的水平根本打不破它。
恒琰拎起曦和的手腕,甩了回去:“别賴我啊,當初我可提醒過你别多管閑事。可是你教唆我犯戒的。”
“是啊,我隻是教唆!你這個真正犯戒的家夥怎麼一點兒事沒有!”曦和忿忿不平道。
怎麼會沒事兒,要不是神主,他怕是早就沒了。恒琰暗自想着,吐了吐舌頭,從懷裡掏出了玉梅琉璃梭。
“你不是要曆練嗎?不打擾你了,我們先走了。”說着,恒琰領着丁甯跳上了琉璃梭中心的平台。
可他們前腳剛上去,曦和後腳就跟了上來:“我要跟你們一起走!我爹把我扔在了風靈月影宗清修,無聊死了!我跟你們會妖寶閣,殺妖做懸賞!這也算是曆練吧,至少不無聊!”
“風靈月影宗!?不是那個傳說受命于天的仙宗嗎!?” 丁甯倒吸一口涼氣,滿臉震。卻看見另外兩人同時投來“那又咋了”的眼神。
他這才反應過來,面前這兩位,一位是現任邪神,一位是未來日神的繼承人,他們本就來自于天。倒是自己一個普通人,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能與兩位九天的神君坐在一起做懸賞賺賞金。
想到這裡,丁甯不由得讪讪地幹笑了兩聲。
恒琰輕挑眉頭,心下一動:“那好吧,既然你非要跟來,那你來駕馭這個琉璃梭吧!你該修出靈力了吧?很簡單,靈力接入琉璃梭,與之共鳴,方向我來控制就行。”他朝着琉璃梭平台中心努了努嘴。剛剛渡化怨靈幾乎将他掏空,這自己送上門的苦力倒是不用白不用。
一路上,疲憊的恒琰側躺在後面閉目養神,隻留下一絲神念操控着玉梅琉璃梭的方向。丁甯則乖乖地坐在曦和身邊,看着她駕馭妖寶。
“曦和……姐姐?”丁甯小心翼翼地輕聲喚道,帶着點試探,“我能這麼叫您嗎?”
曦和正全神貫注地輸出靈力,操控這琉璃梭顯然并不輕松。她瞥了一眼丁甯,不耐煩地說道:“有什麼話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