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氏故作輕松,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實際上餘光一直在觀察着沈攜玉的動向。
見沈攜玉默不作聲,朝着席間唯一的空位走去,她眼瞅着挫到了對方的銳氣,眼尾和眉梢也情不自禁地染上了一抹喜色。
然而,在經過謝琰身後的時候,沈攜玉不知怎麼的,忽然身形一晃,踉跄了一步,險些撞到了謝琰身上。
“殿下……”小昭一驚,連忙要去攙扶。
謝琰的動作更快一步,一手抓住沈攜玉的小臂,另一隻手虛虛地按在了他的腰身上,迅速扶住了他:“殿下,當心些。”
沈攜玉把手搭在那人的腕上,歉疚地一笑道:“我腿腳不便,險些撞到先生,真是冒犯……”
他笑吟吟地盯着謝琰看,似乎并不是真心為這種冒犯而道歉的。
琉璃鏡後,謝琰的眸色很沉,他看了看沈攜玉搭在自己腕上的手背,很大度地原諒了他的冒犯:“無妨。我扶殿下入座。”
說罷,謝琰竟然真的親手把沈攜玉扶到了座上。
隻不過,他讓沈攜玉坐的,卻是他自己的座位。
衆目睽睽之下,謝琰面色如常,一切都像行雲流水般正常,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把沈攜玉扶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而他自己則坐到了沈肇對面的空位上。
——那是夏侯氏原本為沈攜玉準備的。
見二人就這樣順水推舟地調換了座位,老王妃讓沈攜玉和沈肇平起平坐的念頭落了空,反而還讓沈攜玉壓了沈肇一頭。
老王妃夏侯氏望着這邊,臉色十分微妙。
謝琰仿佛并不在意,旁若無人,在沈肇對面的位置坐下。
他也的确無需在意。不論他坐在哪裡,作為金陵謝氏唯一的繼承人,沈肇這輩子都碰不到謝琰衣角,何談平起平坐。
小昭站在沈攜玉的身後伺候着,見那夏侯氏的臉都綠了,心中也有一絲暗喜。
他自幼跟在世子身邊,常常目睹世子被夏侯氏和沈肇欺淩。難得有人願意給世子撐腰,哪怕那人是下午剛剛才和世子殿下打完架的謝懷安,小昭也是心生感激。
沈攜玉坐下之後,也在默默地打量謝琰,心中也禁不住詫異。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謝懷安竟然肯幫他。
他原本以為,謝琰沒有在背後冷不丁捅他一刀,就已經是很給面子了,沒想到謝琰竟然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幫他。
沈肇太過愚鈍,并沒有理解謝琰這一出換位的深意,反而還有點樂呵,似乎很高興自己不用和仇人面對面坐了。但精明如夏侯氏,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
在此之前,她沒少找人調查過沈攜玉。
據洛陽學宮的同窗所述,沈攜玉和謝琰當年在學宮的時候,關系還算融洽,但是離開學宮以後,這兩年完全不相往來,一看就是鬧了不小的矛盾。
得知消息,夏侯氏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既然謝琰和沈攜玉決裂,那麼謝琰一定可以作為自己扳倒沈攜玉的助力。所以謝琰一出現在靈堂外,她甚至顧不得禮數,就迫不及待地上去示好,希望和謝琰談一談,最好能聯手扳倒沈攜玉。
據說謝琰此人,涼薄重利。誰出的價格更高,他就為誰做事,夏侯氏對此信心勃勃。
畢竟,她背後的是名門望族夏侯氏,出得起價錢,而沈攜玉背後空無一人,出的價格根本不可能高過她。無論怎麼想,謝琰都沒有理由拒絕她。
然而剛才的那一幕,卻給信心十足的夏侯氏潑了一大盆冷水。
謝琰沒有縱容她欺壓沈攜玉,主動調換了位置。
雖說她讓身為世子的沈攜玉,和肇兒平起平坐,的确不合禮數。謝琰作為天子的使臣,提出糾正,也沒有錯。
可是謝琰既然願意管這些閑事,就說明,情況并不如她想的那麼樂觀。
謝琰和沈攜玉的關系,恐怕也并沒有惡劣到傳聞中相看兩厭那樣的地步。
……
沈攜玉入了席,懶得看對面夏侯氏的臉色,也懶得跟旁人寒暄,于是他成為了席間唯一一個悶頭吃飯的人。
對那些達官顯貴來說,這豆腐宴滋味平平,甚至難以下咽,但沈攜玉卻覺得味道不錯。
畢竟他小的時候,都是跟府裡的下人一起吃飯的,府裡下人多,吃飯得靠搶,很多時候連口殘羹冷炙都混不上。
前世他四處争戰,行軍時的口糧更是難以下咽,還經常饑一頓飽一頓,有時候連樹皮草根都沒得吃。
所以這豆宴在他眼中,已經是不錯的美食了。豆腐都是新鮮溫熱的,廚子用不同方式煎炒烹炸過,滋味也不算單調。
旁人不稀罕,沈攜玉卻不挑剔,把這些無人問津的豆腐塊,吃的津津有味。
反之,在他的身側,金尊玉貴的謝公子肯定是不會吃這些的。擺在他面前的碗碟,端上來的時候是什麼樣,現在就還是什麼樣,完全沒碰過。
從前在學宮的時候,謝琰就不和其他同窗一起吃飯,有一群廚子專門為他準備飲食。
這麼多年過去,謝琰那挑剔的毛病,一點沒變。
“淮南王府破産了嗎?”那人垂眼,不緊不慢地用絲帕擦着手,“把世子都餓成這樣了。”
堂堂淮南王世子居然對着一碟豆腐兩眼放光,謝公子估計是有點無語。
好在他還是給沈攜玉留了點面子的,雖然有點刻薄,但是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悄悄話。
沈攜玉眨眨眼,看謝琰用來擦手的絲帕,一張的價值就能擺上十頓酒宴了,而謝公子隻會用一次就扔掉。
“‘破産’是什麼意思?”沈攜玉問道。
他直覺不是什麼好話,不過謝琰說話一直就是這樣的不客氣,連天子都敢嗆,也不算很針對他。念在謝琰剛剛幫過自己的份上,沈攜玉大度地原諒了此人。
謝琰沒回答。但是過了一會兒,他的侍從把兩個沒動過的碟子,偷偷地端給了沈攜玉吃。
沈攜玉也沒客氣,把他的那份也吃掉了。
低頭吃着吃着,沈攜玉感覺一道目光如炬,正在盯着他看。
這視線的主人,是坐在他對面的沈肇。
沈肇的身形滾圓,胖得一個墊子都坐不下了,跟瘦削似竹竿的夏侯氏坐在一起,一個人能頂三個夏侯氏那麼寬。
見狀,沈攜玉這才想起來,今天這滿場的賓客裡,最痛苦的應該就是沈肇了。
謝懷安不吃飯,可能是因為不餓。但沈肇不吃,肯定是因為又餓又挑食。
作為淮南王府的嫡長子,所有人心目中未來的小王爺,沈肇從小就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過着驕奢淫逸的好日子,吃魚隻吃魚腹,吃蟹隻吃蟹膏……在沈攜玉還和家仆們一起吃剩飯的年紀,沈肇早已經把山珍海味都吃膩得不屑一顧了。
如今為父王守孝,他被關在家裡不能出門玩樂。每天隻有等入夜之後,才能吃上一頓飯,這吃的還都是齋飯,見不着半點葷腥。
沈肇又餓又氣,不肯吃面前的齋飯,一個勁地瞪着眼睛,偷摸看沈攜玉。
當年,這個大胖墩還是一個小胖墩的時候,在寒冬臘月裡欺負沈攜玉,把他推進河裡,然後一口咬定他是自己掉進冰窟窿裡去的。
夏侯氏十分護短,胡攪蠻纏,老王爺也沒打算替這個不受寵的小兒子出頭,惹她不痛快,于是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将這件事情揭過了,最後沈肇也沒有受到任何責罰。
眼看着老王爺死了,沈攜玉作為世子,繼位在即。如果沈攜玉繼位,沈肇的好日子可就要到頭了。
沈肇這個豬腦袋,現在終于知道着急了。不過他着急的方式,也毫無殺傷力,一味地瞪着眼睛惡狠狠地盯着沈攜玉。
隻可惜,因為眼睛生得有點斜,他看起來兇惡不足,反而有點不太聰明的樣子。
沈攜玉當然不可能被他吓到,但是也并不想理會沈肇,于是偏了偏腦袋,去看坐在另一邊的謝琰,頓時覺得眼睛舒服多了。
謝琰坐姿優雅,也不怎麼說話,明明生了一張很适合跟人花前月下的俊臉,但是并不搭理人,是全場最像來吊唁的一個。
沈肇幹瞪了半天的眼睛,眼睛都瞪得幹澀發痛了,沈攜玉也沒任何反應。他終于覺得無趣了,默默地收回了視線,轉向了夏侯氏。
夏侯氏正在和旁人談話,看起來其樂融融。于是沈肇扯着嗓門,試圖吸引母親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