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她屋裡便點上了迷香。
大多數時間她都像個活死人般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郭盡來的時候在她鼻下聞了種香膏,她便悠悠轉醒,他幾乎一日三餐都來她這吃,偶爾心情好了,還會跟她說說外頭的情況。
“你這一批來的小姐妹資質都不錯,五個人都拿到了昭華樓的登台資格。”
“那個秦懷還真是讓我另眼相待,本以為是個自矜的主兒,沒想到竟是個天生的豔骨,這回昭華樓的花魁賽,我要把這個牌子及早地打出去。”
很多時候阿姌都沉默地吃着飯,他眉飛色舞地跟她講,用完了飯,迷香也就重新點上了,她頭昏昏沉沉,下一秒栽在了郭盡的懷裡。
他抱着他上床,手卻規矩地不敢沾染分毫,偶爾看着她一動不動,郭盡又會突然很緊張的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再長舒口氣,喃喃道,“還活着。”
他不在乎她哪怕就像活死人般這麼躺着,也比在他觸不到的皇陵裡長眠強。
此刻,在距離桉良二十公裡外的中京安平侯府,雖已至人定,卻還是亮着燈。
溫鑅的書案上攤着從劉煜那帶回來的書信。
與一般書信不同,這張紙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帶着若有若無的蘭花氣息。
溫翎忍不住開口:“平常書信哪用得起這樣的紙?”
溫鑅點了點頭:“不錯。我曾聽說有種喚作‘蘭心錦’的紙,因紙張上一抹經久不散的蘭花香,制作工藝複雜,遇水不破,價格及其昂貴,深受官家小姐們喜愛。”
伯都皺眉,粗聲粗氣道:“中京紙鋪多如牛毛,這蘭心錦該從哪兒查起?”
溫翎接話道:“西市多是平民貨,東市紙肆才有财力造這種奢靡玩意兒。可以重點查查‘妻書堂’,他們家是貢紙鋪子,能接觸到不少中樞官員。”
伯都一愣,嘀咕道:“這麼個平平無奇的名字,還能攀上皇商?”
溫翎聞言輕笑,斜了他一眼,語氣戲谑:“大哥,這叫大智若愚。你可知這妻書堂的老闆,當年是個窮書生,娶了個貌美如花的妻子,偏偏命短,死了。他日日思念,發誓要讓她名揚天下,就開了這鋪子,取名‘妻書堂’,還編了個故事——說是他妻子生前愛蘭花,死後魂魄化作蘭香,附在這紙上,寄托相思。這故事傳開,官家夫人聽了眼淚汪汪,買回去在枕邊吹,說用妻書堂的紙送信,夫君才會更愛妻子,官運自然亨通。”
伯都聽完,半信半疑地摸了摸下巴:“這也能信?”
溫翎聳肩:“女人家的心思,誰說得準?如今妻書堂的紙,連宮裡都搶着要。”
溫鑅聽罷,目光微沉,淡淡道:“故事是真是假不重要,能用蘭心錦傳信的,必非小人物。”他頓了頓,提醒道,“你我不便露面,讓憑安堂的弟兄去查。”
說話間許是嗆了風,引得溫鑅急速咳嗽,臉漲得通紅,伯都急忙上前,粗手拍着溫鑅後背,力道大得像擂鼓,反倒讓咳聲更劇。
溫翎端來熱茶,沒好氣地擠開他:“你這是要把師父的肺拍出來?”
溫鑅接過茶抿了一口,氣息漸平,臉色緩和下來。
伯都尴尬地搓着手,低聲道:“我不是故意的……”他看着眼前消瘦的溫鑅,哪還有半分當年健碩的少将軍模樣,心裡堵得慌。
他永遠記得三年前,他聽聞噩耗,和阿翎着急從麟州趕回來,進門的那一刻,溫鑅背對着自己,跪坐在雙親靈堂前,身影便是這般單薄,仿佛變了個人般,連性子也一改少年将軍的肆意,變得寡言善謀。
他原以為安平軍全軍覆沒,直到溫鑅帶着他去了憑安堂,他才知道溫鑅竟憑一己之力悄無聲息安頓了一萬名安平軍的殘部,散去了全國各地,各謀職業,就地紮根,非召不出......
伯都眼眶微熱,粗聲道:“憑安堂沉寂了三年,一旦知道溫帥死因有疑,定是挖地三尺,也要把真相查明白了。”
翌日晨光初透,中京東市“妻書堂”門前人聲漸起。白川踏入鋪子,眼神如刀,犀利地掃過櫃台後的紙卷與賬簿。他衣着樸素,氣勢卻凜然,掌櫃一擡頭便覺察出幾分異樣。
白川拱手,語氣随意:“掌櫃,打聽點貨品來曆。”他從袖中掏出幾錠碎銀,輕輕擱在櫃台上,像個尋常買紙的客商。
掌櫃瘦高,眼角刻滿精明痕迹。他上下打量白川,見這少年衣衫雖整潔,卻無半分貴氣,眉頭微皺,試探道:“客官要查什麼貨?可是哪家小姐夫人要用?我這妻書堂的紙,專供貴人。”
白川微微一笑,信口胡謅:“禮部尚書家的二小姐,前日說要蘭心錦寫信,托我來取。”
掌櫃聞言一怔,心中暗道:“禮部尚書那一貧如洗的家底也配用蘭心錦?”,他不着痕迹地念了句,“蘭芳助夫”,冷眼等着白川接下句。
白川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掌櫃心下了然,這小子連買蘭心錦的暗号“松擎夏茂”都對不上來,八成是來詐他的。
他手指捏緊賬簿,聲音冷硬起來:“蘭心錦?沒聽說過。客官怕是聽岔了,中京紙肆千百家,興許是别處的貨。”
白川見他眼神微變,才知是自己沒摸清門道,此刻也不再繞彎子,索性從懷中掏出一塊僞造的官差腰牌,在掌櫃眼前一晃,牌面字迹模糊,僅隐約露出“差”字。他語氣冷冽:“衙門查案,城南死嬰案牽出一封信,紙上有蘭香。我來問問,掌櫃到底知不知?”
掌櫃額角滲汗,笑容僵硬,許是哪家貴人又玩出了人命,竟被官差找到自己頭上,他強撐道:“官爺說笑了,小店隻賣尋常紙張,蘭香什麼的,真是聞所未聞。您去别家問吧。”他低頭翻賬,脊背繃得像張滿弓。
白川冷哼一聲,拱手道:“那就打擾了。”
掌櫃盯着他背影,等人一消失,立刻喚夥計:“看好店!”抓起外袍,匆匆鑽進後巷。
白川早繞到鋪後,翻上屋檐,無聲綴在掌櫃身後。那男人七拐八繞,鑽進一處青磚小院,推門便喊:“雲娘,出貨冊子呢?”
屋内傳來嬉笑,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迎出來,身披錦繡羅裙,腰墜碧玉佩,富态盡顯。院裡幾個孩子跑來跑去,大的約莫十三四歲,穿着綢緞小襖,手裡甩着鎏金鈴铛,小的五六歲,拽着女子裙角撒嬌:“娘,爹回來了!”
掌櫃不耐煩地揮手:“别鬧!雲娘,冊子在哪兒?快拿來!”
雲娘撇嘴,從雕花櫃裡翻出一本泛黃賬冊,嘀咕:“不就幾頁破紙……”掌櫃接過,急道:“生火!”
白川冷眼旁觀,心中暗笑:好一個“愛妻化蘭香”,貴女圈裡玩“蘭芳助夫”的風雅,這掌櫃卻養着外室兒女成群,錦衣玉食,哪有半分悼亡模樣?
他足尖一點,從屋檐躍下,落地如風。
掌櫃聞聲回頭,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将賬冊往火盆裡塞。白川身形如電,撲上前一把搶下。他反手一掌,掌櫃應聲倒地,雲娘尖叫着撲來,被他側身避開,順勢點了穴道,癱成一團。
院裡孩子吓得呆住,白川掃了眼賬冊,低聲罵道:“一對狗男女,竟拿死人騙銀子。”
他轉身離去,身後哭聲四起,與妻書堂那虛僞的招牌交織成刺耳的諷刺。
待白川帶着證據回到憑安堂時,溫鑅正坐在一口棺材上,身邊圍了不少人。
中京的憑安堂總部是個兇肆,平素裡街坊嫌晦氣,沒人願意來這多逗留,本沒料到有啟用的一天,所以竟連個像樣的桌子也沒有,此刻,店門一關,衆人隻能擠在一堆紙人紙馬裡議事。
“如何?”溫鑅問。
白川将殘片和賬冊鋪在桌上,“賬簿險些被銷毀,但還留了些線索。出貨記錄指向幾處府邸,工部尚書、戶部侍郎,但供貨量最大的地方——是桉良昭華樓。”
衆人對這個結果都覺得意外,原安平軍騎都老鄭按耐不住,先嚷了聲,“那就一家家的查,我拼上老命也要把他們查的底褲都不剩。”
其餘人也是群情激昂,嚷着要為溫帥翻案。
溫翎分析道,“這工部尚書為人貪财卻膽小如鼠,斷不敢做這種叛國的事情,戶部侍郎也接觸不到安平軍的布防,桉良.....按理說更沒有可能,也有可能隻是昭華樓紙醉金迷,慣會鋪張浪費。”
溫鑅略一思忖,“禮戶确沒可能,桉良....郭盡背後....是王枂,而那年禾城之戰,王枂是監軍.....”
老鄭不解,“可當年監軍吃住都與我等一起,禾城一戰也是身負重傷,九死一生,全靠一口老參吊着命,才回到的中京,除非他是個連自己命的可以算計進去的瘋子,否則定不會走這樣一招險棋。”
溫鑅尚未有确切的證據,“看來,咱們要去一趟桉良了。”
白川卻面露憂色,“小侯爺的身份,連出京都難,更何況......”
衆人也都犯難,蟄伏三年,溫府門庭冷落,宛若從大缙朝廷消失了一般,起初前前後後還站着侍衛把控,定期送點食材進去,後來傳出來溫鑅大病初愈後沉迷在府裡種菜養雞,自給自足,從此朝廷便把侍衛也都撤了,門上貼了個封條了事,封條沒破,既為沒人出門,殊不知溫鑅幾人都是通過府裡和憑安堂的暗道進出。
但若因此事貿然在人前露面,怕是又要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
衆人愁眉苦臉之際,突然聽見門外有小童叫賣,“昭華樓十載盛慶,有媚态小野姬、俏純雙姝對、更有百年難覓的豔骨,走過莫錯過!......”
老鄭呸了一口,“喪盡天良的畜生,一個妓院還敢搞這麼大陣仗,你們聽聽,那稚子嘴裡不念孔孟,說的都是些什麼玩意..。”
溫鑅卻心生一計,“那我們便去給郭大人的十周年慶捧個人場......老鄭,你聯系桉良分堂的張瑛,讓他做好接應。”
“小侯爺三思,那桉良布防的跟鐵桶一般,此行恐有危險。莫不如讓張瑛先打探着?”
隻見溫鑅心意已決,沉聲道,“放心,我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