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與眠雅間裡。
屋内燭光搖曳,映得伯都那張黑臉忽明忽暗。他眼睛一瞬不瞬地黏在自家師父溫鑅身上,仿佛墜入一場荒誕的夢境,至今未緩過神來。
三日前,衆人還在為如何從桉良全身而退絞盡腦汁,他這師父卻從容不迫地從懷中掏出一張燙金名帖,蓋着“天霖山莊犬神章”,連同三份犬神覆面一并奉上。
那一刻,伯都隻覺天旋地轉。他自十歲被溫鑅撿回溫家,便幾乎與他形影不離,自以為早已摸透了師父的底細,卻不承想,什麼時候他竟搖身一變成了天霖山莊的少莊主。
被問及此事,溫鑅隻是斜倚在椅上,漫不經心地端起茶盞,淡淡道:“父親與蕭寰有金蘭之誼,蕭寰見我有緣,便認作了義子。”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早吃了什麼,茶盞邊緣的水汽氤氲在他眉間,襯得那張清瘦的臉多了幾分高深莫測。
伯都卻覺小腦一縮,險些沒站穩。四十年前,蕭寰接任天霖山莊第四代莊主,以登峰造極的武功震懾四方。他的劍法“天霖一劍”号稱無人能擋,曾獨闖八大宗門圍攻,殺得血流成河後全身而退,江湖中威名赫赫,無數豪傑視他為畢生目标。連幼小的伯都也崇拜得緊,給自己的愛劍取名“天霖”,日日摩挲劍鞘,恨不得能沾上幾分傳說中的俠氣。然而十八年前,蕭寰暴斃,一代英雄隕落,天霖山莊從此隐退江湖,其子蕭筠繼任。據聞此人身形魁梧,武學造詣極高,五步殺一人,千裡不留名,江湖人稱“黑面閻羅”。
可眼前這位師父,瘦得像隻風一吹就倒的小雞子,哪裡有半分倒拔楊柳、五步殺人的硬漢氣勢?
被問,溫鑅卻挑眉一笑,語氣帶了幾分揶揄:“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你怎麼跟那買蘭心錦的娘子們一樣好騙?”
這話輕飄飄砸下來,伯都隻覺心口一堵,像偶像塌房般受了天大的委屈。
溫翎倒是對師父的新身份接受得快,隻有伯都還在賭氣,一路上像個怨女般抱着“天霖”劍,時而幽怨地瞥溫鑅一眼,活像個被負心漢抛棄的小媳婦。
此刻,溫鑅坐在書桌前,手指輕輕揉搓着一張泛黃的紙,指腹摩挲過邊緣時,一縷微不可聞的蘭花香萦繞鼻尖。他眯起眼,将紙輕放在桌上,擡眸看向對面的伯都,低聲道:“确實是蘭心錦。”
伯都聞言,眼神一滞,随即雙手環胸,鼻子裡哼了一聲,算是敷衍地應了。
他斜靠在椅背上,九尺高的黑臉大漢硬是擺出一副嬌嗔模樣,瞧得人胃裡翻湧。溫鑅挑了挑眉,揉了揉眉心,語氣裡多了幾分無奈的哄慰:“玉坤山上有座藏書樓,裡頭滿是武功絕學。你若再冷着臉,我可隻帶阿翎一人去了。”
這話戳中了伯都的命門。他眼睛一亮,立馬坐直了身子,嘀咕道:“他那三腳貓功夫,去看也是白瞎。”說着,他不自然地起身,湊到溫鑅身旁,低頭去看那張蘭心紙,終于憋出一句正經話:“難不成那些密信都是通過昭華樓傳出去的?”
溫鑅不置可否。
“可桉良離中京有些距離,行軍講究兵貴神速。若真是王枂所為,為何不直接從中京發出?再取道桉良,光官驿的手續都要耗上十天半月。”
“你可記得,王枂給桉良和中京之間開了條官道?”溫鑅擡眼,聲音低沉。
伯都一愣,随即拍桌:“你是說那條專為郭盡往宮裡送女人的道兒?”
溫鑅颔首,語氣平靜如水:“一般都要即有即送,從桉良到中京,往往不出半日,且不用通過官驿的程序,隻用郭盡蓋章即可。”
伯都啐了一口,憤憤道:“朝廷三年不曾開選秀,倒是這條專線馬不停蹄,送了一批又一批。也不知道聖上精力怎生如此旺盛,聽說鳴月樓前的绮羅池裡死屍都比水高了,腥臭熏天,連魚都活不下去。”
溫鑅不予置評,隻将話題拉回正軌:“也就是說,王枂把消息從桉良往外傳,不僅能撇清自己,速度更快,方式也更隐蔽。不然你我查了他三年,卻連半點端倪都沒摸到。”
伯都還是堅持:“那隻老狐狸素日裡連中京都不出,貪生怕死得跟縮頭烏龜似的,怎會行如此險招?”
溫鑅不敢妄下斷言,垂眸凝視那張蘭心紙,指腹輕輕摩挲,似在思量什麼。半晌,他低聲道:“今夜昭華樓的風頭正盛,等阿翎從郭盡府裡挖出東西再說。若真挖出了什麼,隻怕沉寂了三年的局,要連着這天一起翻了。”
話音剛落,場内卻忽地一暗,随即燈火如繁星般次第亮起。急促的筝聲驟然高昂,似利刃劃破寂靜,緊接着,一片璀璨光華中映出九位女娘的身影。場内霎時鴉雀無聲,隻有低低的驚歎如漣漪般從人群中蕩開,隐隐夾雜着幾聲粗重的喘息。
九位女娘額間點綴着細膩的桃花妝,面覆輕紗,身姿曼妙如柳。她們身着绯色紗衣,衣上繡着隐約可見的飛鳳暗紋,輕薄的紗料随舞步翻飛,纖臂與小腹若隐若現,腰間垂落的流蘇綴滿珍珠琥珀,舞動時相擊作響,清脆如玉石輕叩。燈光偶爾穿透紗衣,朦胧透出幾分肉色,卻又模糊得恰到好處。
領舞之人正是阿姌。她頂替了任鳳的位置,站在隊形正中,腰肢柔若無骨,每一轉身都如湖面漣漪,紗衣在燈下泛出金絲打底的波光粼粼,像是水面映月,叫人挪不開眼。她額間的桃花妝豔而不俗,覆紗下的眉眼透着一股冷冽的風情,舞步雖柔,氣勢卻淩駕全場,宛如一株寒梅傲立桃林。
場側陰影處,一架古琴低鳴,琴音如清泉淌過山澗,與筝聲交織成一曲纏綿的樂章。撫琴之人正是秦懷。她着一襲月白紗衣,肩若削成,腰若細柳,端坐時儀态挺拔如松,又柔若垂楊。紗衣下的手臂瑩白如玉,指尖輕挑琴弦,腕上玉镯輕晃,映着燭光,宛如一幅靜谧的仕女圖。她不争豔麗,隻以這份沉雅伴舞,琴音時而低回如訴,時而清越高亢,襯得九位女娘的舞姿更顯靈動。
溫鑅凝視着台上相似着裝的九人,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眼神深邃如淵。他忽地低喃一句,聲音幾不可聞:“若是那九死一生的人不是王枂呢?”
突然一股膩甜的香氣從場内緩緩升起,似蘭似麝,鑽入鼻間,教人呼吸不由加重。連風月場裡的老手也按捺不住,輕咳幾聲,微不可察地整了整腿間的衣擺,滿臉燥熱。
掂鸾雅間裡,郭盡正悠然端着茶盞,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他目光掃過台下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的五陵少年,似已預見到他們為争“一夕春宵”擠破頭的場景。身旁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揶揄中透着幾分威壓:“往年你就沒少賺,這次又想玩什麼新花樣?”
郭盡放下茶盞,笑意愈深,卻擺出一副謙恭模樣:“王公說笑了,下官不過是想為大缙國庫再添幾分銀兩。若非王公鼎力相助,這小小桉良哪有今日的繁盛?”他微微躬身,語氣恭維得恰到火候。
王枂輕哼一聲:“少給我整這些虛話。我來昭華樓,不過圖個清靜。隻是……有件事,怕得麻煩你了。”
郭盡忙起身,腰彎得更低,恭聲道:“王公盡管吩咐。”
“工部鳴月樓的賬目亂得一塌糊塗,聖上催得急。你這邊事了,去見見陳大人,幫我把這事壓下去。”
郭盡立刻會意,連連點頭:“下官明白。王公放心,此事一了,下官即刻動身。”他嘴上應得爽快,心裡卻暗生疑窦:若僅是爛賬,一張飛書便可,何必王枂親自跑這一趟?
他偷眼打量王枂,見他目光偶爾落在場側撫琴的秦懷身上,心中一動,試探道:“王公,您覺得這撫琴的如何?”
恰逢侍女奉上一盤初烤的乳鴿,皮脆肉嫩,香氣撲鼻。王枂夾起一塊,慢條斯理地咀嚼,語氣漫不經心:“瘦而不柴,肥而不膩,挺好的。”也不知他評的是乳鴿,還是琴邊之人。
郭盡心中大喜:“這撫琴的女娘,名叫秦懷,秦懷河的秦,懷抱的懷。金陵世家之後,家道中落,北上投親時被我攔下,身子絕對幹淨。”他頓了頓,湊近幾分,低聲道:“她琴藝超群,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豔骨天成,乃本屆一大亮點,府裡幾個老嬷嬷都驗過,錯不了。若王公看中,待此輪一了,下官即刻把她換下來。前兩輪她都覆着面,台下看不真切,絕不會有後顧之憂。”
王枂挑眉,眼神微微松動,卻未置可否。
就在這時,台上筝聲驟變,節奏如急雨般加快,秦懷的琴音随之高揚。阿姌的舞姿更顯淩厲,她雙手輕擡,流蘇飛旋,紗衣上的金絲在燈下熠熠生輝,宛如一隻展翅的鳳凰,壓倒全場。她緩緩擡頭,唇角微挑,一雙灰藍色眼眸如冰封千年的寒潭,透着刺骨的冷意,穿過層層帷幕,直直刺向掂鸾雅間,像一把無形的刀,挑釁而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