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玉坤山。
晨光尚未灑滿山野,山間寒意料峭,霧氣彌漫如輕紗。
溫鑅他推開門,剛踏出一步,卻蓦地頓住了。
階下站着一個人,影影綽綽地隐在晨霧裡。破曉前的天色将她的身影渲染得愈發單薄,裡衣外随意披着件袍子,薄得如同她身後的霧,看着叫人心生幾分寒意。
昨日剛受了傷,今日平白受凍,又是鬧哪出?
溫鑅眉頭一皺,心中已有幾分不悅,卻還是壓下,快步走下階,剛想解下身上的大氅披給她,卻聽見她低聲道:“我想跟你學功夫。”
短短幾個字,幾乎被霧氣吞沒,但她站得筆直,語氣卻發顫。
溫鑅微微一怔,随即目光沉了幾分。
“站了多久?”他沒有答她,而是語調微冷地問道。
阿姌抿了抿唇,卻不答他。
“回屋再說。”溫鑅語氣平平,脫下大氅披在她肩上,手指輕輕捋過鬥篷的領結,神色淡淡,“天氣冷,下次再站着等人,多穿些。”
阿姌一把撫落了溫鑅來拉自己的手,一掀衣擺直直跪了下去,又重複了遍,“我想跟你學功夫。”
“先起來”,溫鑅眸中已有了冷意。
阿姌還是一聲不吭,倔強的像塊石頭般跪在寒風中。
看來是故意演了出苦肉計,逼他就範。溫鑅垂眸,惱她不愛惜自己,聲音平靜卻帶刺:“阿姌,苦肉計用多了,便不值錢了。”
阿姌身子一僵,被他瞬間洞穿心思,慌亂湧上心頭。她擡頭,見他眉間寒意如遠山積雪,昨日救她時的溫柔蕩然無存,頓時有些無措:“若你清楚我在用計,便知我别無選擇。”
溫鑅目光沉了沉,喉結微動。在收徒這件事上他确實有自己的堅持。他生性涼薄,最厭與人糾纏。不管天霖山莊長老明裡暗裡施壓,他都不肯退讓,連伯都與溫翎這對師侄,也是從兄長那白撿的兩個徒弟。但如今面對阿姌的請求,他把握不準自己的心,那句“你又怎知開口我會不應?”如鲠在喉,卻終未出口。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隻道:“若我應你,便是承認你這種手段有用。那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你用這種手段換來的東西,能換得幾回?”
“你不應我,我哪還有下一次!”她眼神如刀,似溺水之人緊攥稻草,聲音顫抖卻透着狠勁。
二人沉默地僵持了片刻,溫鑅明知她學武隻為複仇,注定是條不歸路,長歎:“阿姌,桉良與大缙國運攸關,若你執意走上這條路,無異于以孤力平不公,以匹夫敵權勢,孤舟逆流,蚍蜉撼鼎。”
“桉良”二字如刀割舊傷,阿姌咬緊牙關,額角青筋隐現,雙目泛紅,似一潭死水藏着裂縫。阿娘的仇,姜晚她們的仇,隻有仇恨每日切割神經的感覺,才讓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活着。
“螢火雖末,亦破幽天。懷恨而死,報仇而生。”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那雙眼睛除了幾近瘋狂的恨意,再無其他。
“殺戮換不來救贖。你若為仇恨所控,終究也隻會走上與他們一樣的路。”
“與他們一樣的路又如何?萬古長夜,若是連殺戮也不能帶來一絲希望,那才是最可怕的死寂”,她聲音尖銳起來,眼神愈發淩冽,“她們不是可以随意抹去的蝼蟻,她們是我的至親、姊妹、手足,是供養你們這些貴人吃穿用度的良民!她們的仇,我必報!”
她眼底的冷意讓溫鑅仿佛被一把刀割過,甚至能感受到那股由内而外的敵意,他歎道,“即使你殺了郭盡,還會有第二個人取代他,也還會有第二個桉良。”
他努力挽回她的理智,聲音沉穩而充滿勸導:“世間萬象皆由權力之風所塑,民本無罪,法不責衆。”
她卻冷冷地一笑,“人心自有抉擇,惡行非外力所為,如何能脫罪?有一個郭盡我殺一個,有一千殺一萬!桉良不覆,人販不絕,我心不死,誓不罷休!”
她的語氣刺耳,卻不無道理。
溫鑅眉頭緊鎖,心生不安。眼前閃過她血衣染身、腳踏郭盡頭顱的景象。他聲音一凜:“矯枉過正,你與郭盡何異?”
阿姌的瞳孔漸漸放大,冷笑一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想鬥赢郭盡,就要先成為郭盡。”
溫鑅臉色一沉,怒氣上湧,這還沒拜師便這般不服管教:“一派胡言!你所追求的報複,不會帶來任何救贖,反而會讓你變成他一樣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冷靜卻帶着決然:“我這裡沒有能教你的東西,另覓他人吧。”
“你不答應我,我便一直在這跪着。”她的聲音愈加低沉,幾乎帶着威脅。
溫鑅默然片刻,拂袖而去,無言以對。
越過偷瞧熱鬧的伯都與溫翎時,他腳步一頓,語氣低沉而疲憊:“你倆,跟我來。”
溫翎瞥了眼跪在地上的阿姌,還在惱她前幾日傷了溫鑅,忽提高聲調,陰陽怪氣道:“有些人算計到最後,真是沒苦硬吃。”
話音未落,伯都沉臉一把将他拖走,半拉半拽沒了身影。
待三人走遠,阿姌才重重跪坐下來,雙手撐地,大口喘息。長久失溫讓身子止不住痙攣,披風裡溫鑅殘留的餘溫也漸散盡。她攏緊披風,冷靜下來,腦中迅速盤算。前院空無一人,她這苦肉計算是白跪了。
揉了揉腫脹的膝蓋,她暗自思量,蕭少主不喜苦肉計,看來還需另謀出路。
玉坤山後山,彎曲蜿蜒。三人行于林間,溫翎懶散地叼根草,伯都眉頭緊鎖。忽被肩膀一捅,他回頭,見溫翎漫不經心道:“師父莫不是看上那小娘子了?”
伯都眼底一驚,旋即斥道:“休得胡言!你明知師父……”話未說完,他猛地收聲,眼神一暗,低聲道,“師父自有考量。”
溫翎撇嘴:“賭不賭,最後定多個師妹。”
伯都反問:“又不是多個師娘,你怕什麼?”
溫翎猝不及防,差點嗆到,正要回嘴,忽見前頭松林掩映,一座簡樸樓閣浮現,與山林融為一體,難引人注意。牌匾上“飛鸢”二字龍飛鳳舞。
伯都心頭一凜,江湖赫赫有名的飛鸢閣竟藏于此?他伸手摘下溫翎嘴裡的草,正色道:“别說了,正經些。”
二人随溫鑅入内,衆人齊聲道:“閣主。”
此言一出,二人驚得下巴險些落地。天霖少主身份已夠分量,溫鑅竟還是飛鸢閣主?
說起這飛鸢閣,江湖中誰人不知?雖是近五年方嶄露頭角的新勢力,奈何其情報網遍布四野,細若蛛絲。朝堂秘辛、江湖恩怨,乃至鄉野間誰家漢子偷雞摸狗,皆逃不過其耳目。下套對家、探查私情,隻要銀子到位,飛鸢閣便無不應承。其宗旨不過四字:有錢即辦,口風甚嚴,客人之秘從不外洩。
伯都看着眼前清冷出塵的師父,不敢相信,追上去問道:“坊間傳言,那閣主乃一見利忘義之徒,形容猥瑣,一身銅臭。”
溫鑅還是上次的說辭:“不過是随意捏造的人設,你怎如此好騙?”言語輕描淡寫,卻噎得伯都無言以對。
溫翎此刻望着眼前的男人,隐隐有了絲懷疑。
飛鸢閣的内部布局精巧而複雜,情報網絡縱橫交錯,幾乎遍布四方。各地的“風耳”潛藏在宮廷、商賈甚至市井之間,悄無聲息地收集着來自各方的動向與消息。所有情報彙集至聽風樓,經過嚴密篩選、分類後再報給閣主。最後再通過流霞室中的特殊機關加密成一串串神秘的符号,由訓練有素的信鴿飛向遠方,回傳至各個指定地點。
溫翎伸頭瞥了眼剛拆下的密信,黑色的塊狀符号錯落有緻,排列方式異常複雜,常人根本無法破譯。
一路行來隻見衆人都和顔以待,好似熟稔,頓覺這通天書架内應也有一份關于自己的情報歸檔。
他湊上前問溫鑅,“師父,這飛鸢閣也是天霖的分支?”
溫鑅面無表情地回道,“不是,是我的分支。”
“師父平素都與我們在一起,怎不讓我和大哥為師父分憂?”
“事以密成,語以洩敗,區區小事,何用興師動衆。”
二人愣在當場,伯都對這悶聲幹大事、事了拂衣去的師父湧起滔滔敬意,可溫翎心底那絲懷疑卻揮之不去。
談話間三人到了流霞室,此時屋内烏泱泱站着一排人。溫翎和伯都看這架勢,大氣不敢出,亦步亦趨地跟在溫鑅身後。
待溫鑅坐定,便逐一上來彙報。
北境司掌司道,“北柔王已病入膏肓,王妃近日像是害了癔症,将王宮中所有藍色物品一應撤下,整日嚷着要挖别人的眼珠子。”
溫鑅揉了揉眉心,揮了揮手,一人退下,一人上前。
東燕司掌司言,“司馬劭近期動作頻頻,廣發英雄帖,宣稱不分國籍、種族,凡入燕國軍籍,賞糧十擔,軍功卓越者封千戶。”
溫鑅冷笑一聲,挑眉道:“好大的口氣。”
那掌司複又道,“除此之外,還捕獲消息,當時驿站與安平軍交鋒的是燕王幺女司馬彥蓉,據說從桉良拉回去的箱子中裝了一箱蜇息草,因開箱見了風損失了藥效,司馬彥蓉大怒,當即提了個随行的侍衛去問責,最後還是燕王出面,才隻将那侍衛打得半死後逐出了郡主府。那侍衛姓燕,名澄。”
溫翎鼓起勇氣插嘴道,“當時我在郭府查到燕王與郭盡交易的貨單裡,隻寫了箱草藥,不知竟是蜇息草,據說一兩萬金,有緻幻止痛的功效,燕王身邊何人需要這麼大的劑量?況且這蜇息草隻産自南境,這回洵江的航運給出去了一半,怕是更加便利郭盡叛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