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花小蝶悠悠轉醒時,屋内燈火明亮。
她隻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卻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睜開眼時,恍然像過了一世。
她微微轉動眼珠,隻見自己躺在地上,身下疊着四五張細羊毛毯,十分柔軟。而她四周點着七盞大燈,大燈外布置四十九盞小燈。屋中供着鮮花祭物。一個白衣人在屋中來回踱步,花小蝶雖看不懂,卻也知道他似在做什麼儀式,又聽他口裡喃喃念着:“一燈七魄歸,二燈魂已回……”
花小蝶多日未進食,隻覺口幹舌燥,不由得坐起身來,好奇地看着蕭别情,說道:“蕭大哥……”甫一開口,離她最近的一盞小燈忽然閃了一下,蕭别情蓦然看向她,伸出食指豎在嘴前,示意她不要說話。
花小蝶便坐着不動,也不說話,隻凝視着蕭别情。見他眼下一片青黑,唇邊也生出一圈青色的胡渣。知他定是為了自己,才如此憔悴。因着口渴得狠了,她伸手捂住嘴,輕聲道:“蕭大哥,我口幹得很,可以喝一口水麼?”
蕭别情看向她,眼中溫柔如水,輕聲道:“在等一日,好麼?過了這一日,你便可以再活十二載了。”
花小蝶眼睛一亮,仍然保持着手捂嘴的姿勢,問道:“我可以活麼?”
蕭别情隔着燈盞看向她,柔柔一笑,點了點頭。
花小蝶看一眼屋中大大小小的燈,窗外傳來夜鳥凄啼叫之聲,猶如鬼叫,頗為駭人。
她問道:“蕭大哥,為什麼我可以活十二載?”
蕭别情道:“我在為你點七星燈,若七日之内燈不滅,便可延命十二載。你怕冷,待你好了,我們就去風花雪月城,看蒼山雪,洱海月,好不好?”
《雲笈七簽》記載:“北鬥星君掌人魂魄,凡有告急,焚香燃燈可禳之。”
《北鬥經》記載:“燃燈祭鬥,消災解厄,然改命延壽,必承天譴。”
這禳星告鬥之法,便是以燈為媒介,向北鬥借命。需合天時、地利、命格、多一個時辰或少一個時辰,亦萬萬不可。北鬥七星對應人的七魄,七燈需按照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玉衡、開陽、瑤光列陣。七燈外置四十九盞小燈,一盞本命燈置于陣眼。
且點燈啟陣時,必須選甲子日或庚申日,北鬥星君臨凡之時。再于子時開壇,七日之内,若主燈不滅,那人便可再活一紀。
今日正是第七日夜,待子時一過,花小蝶便可延續十二載壽命。昔日,蕭别情曾帶她去神農谷求醫,花小蝶昏睡後,他便答應了青衣女,隻要她肯救活花小蝶,隻憑青衣女差遣。青衣女笑嘻嘻答應了。但姜神醫研究了一夜,隻是頻頻搖頭,說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病。
這女孩兒并未受傷,也并未有中毒迹象,隻是五髒六腑卻已老化得像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姜神醫用了許多法子,給她喝了許多藥,她的心髒卻一日日老去,呼吸愈發微弱。蕭别情心中甚焦,用了一張毯子包裹着花小蝶,便要帶她下山另尋神醫。此時,姜神醫卻又求着診治花小蝶,蕭别情隻是不理他。姜神醫說,若是他肯讓他診治花小蝶,便不要他當女婿了。青衣女撅嘴鬧性子,姜神醫卻隻不理她。
蕭别情仍是不同意,欲深夜帶花小蝶下山求醫。姜神醫哼哧哼哧追到山下,放言:“若我救不了他,天下便沒人能救她。況且,她心髒老化速度極快,恐怕你還未尋到神醫,她已赴黃泉了。”趁蕭别情凝思之際,他趕忙道:“非常之病,便要用非常之法。若你肯告訴我這小丫頭的事,我或許有法子。”
蕭别情為救花小蝶,也顧不得許多,将她回魂之事告訴姜神醫。此時,姜神醫看了看一旁的小小蝶,眼中略有驚訝之色。小小蝶得知此事,心神一震,吓得好幾日沒吃飯,整個人如失了魂魄一般,跌跌撞撞下山去了。
姜神醫棄醫書,翻遍佛道之書,妄想尋求續命之法。一日一夜後,終于找到了“禳星告鬥”之法,雖曾聽聞有人點七星燈續命,卻并未聽說有人成功了的。但隻要有一絲希望,蕭别情便要去做。
蕭别情恐被人打擾,帶着花小蝶離開谷中,來到一座無人踏足的荒山裡,為花小蝶續命。
花小蝶聽了,頗為憂心,問道:“世間沒有免費的食物,你若為我續命,可有什麼代價?”
蕭别情沉默一瞬,花小蝶愈發焦急,說道:“蕭大哥……”
蕭别情不願瞞她,便道:“以我之命,續你之命。”
花小蝶呆呆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那麼,你會少十二年的壽命,是麼?”
蕭别情絲毫不放在心上,說道:“便是能讓你多活一天,我也要做。”
花小蝶心中熱烘烘的,又感動,又悲哀,忍不住堕下淚來。
溫熱的眼裡一粒粒從眼眶滾落下來,在燭光的映照下晶瑩剔透,宛若明珠。她七日未進食,一張小臉又白又憔悴,嘴唇也已幹燥得發白。此時,她忽然感受到了柳眠月的幸福,同時也感受到了她的悲哀。幸福,是因為有一個人,如魏舟愛柳小姐一般愛着她。他雖然從未說過,但不必說,她已能感受得到。有時,嘴上說愛你的人,并不一定愛你,嘴上不說愛你的人,并不一定不愛你。
悲傷,是因為她恐自己去後,蕭别情便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若自己能陪着他,和他住在風花雪月城,每日燒飯給他吃,天晴時去海邊戲水,雨天在家裡煮茶,聽他吹笛子,這樣的日子,便是給個神仙也不換!
咕——
她的肚子連連叫了幾聲,她隻覺渾身乏力,肚子隐隐作痛,便躺回細羊毛毯上,蜷縮成一團。此時,離子時還剩一炷香時間,蕭别情心中愈發歡喜,又聽她肚子叫的十分可憐,便道:“我這就去拿餅給你吃。”
他轉身去櫃子裡取餅來吃,這時,隻聽吱呀一聲響,一道又輕,又柔的聲音喊道:“姊姊?你身子好麼?”山中風涼,她甫一說話,一陣風從門縫裡鑽進來,吹滅了一盞小燈。小燈一滅,燃得正旺的主燈忽地熄了。
蕭别情身形一頓,轉過頭,怔怔地看着燈一盞盞熄了,他眼裡的光也熄了。
屋中針落可聞,愈發顯得屋外鳥叫凄厲。
花小蝶忽地感受到一陣淩冽殺意,心中大感不妙,正要說話,隻見白影一閃,小小蝶驚呼一聲,已被蕭别情扼住脖子,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死!”嗓音如寒冬屋檐下的冰棱子,又冷又刺。
小小蝶在空中掙紮,臉色已脹得通紅,喉嚨裡發出咯咯聲響。
花小蝶見他忽然迸發出濃濃的殺意,心中一急,忙從地上跳起來,奔上前,吊住蕭别情的手,懇求道:“蕭大哥,你莫殺她。莫非你忘了麼,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你殺了她,便是殺了我!”
淡淡的月光從門外斜照進來,映亮他的眉眼。他眼角忽地一跳,唇無血色,臉色白得近乎透明,似乎比花小蝶病得還厲害,五指卻漸漸松開,小小蝶砰地掉落在地,連連往後縮了幾步,眼露恐懼。
花小蝶忙扶起她,她甫一站起身來,雙腿一軟,又摔在地上。她不明白這個神仙哥哥為什麼忽然發怒,要殺她。那日,她回過神來時,青衣姊姊告訴她,她因為太過震驚而痰迷心竅,瘋了好一會子,是她給自己紮了幾針,才好轉來的。彼時,神仙哥哥已帶着姊姊不知去向,她問了青衣姊姊,青衣姊姊搖頭,并不知曉。
後來,她找啊找啊找,終于在林深處看見一間小木屋,她輕手輕腳行至屋外,聽見屋中有人語聲,赫然是姊姊和神仙哥哥的聲音,她心下喜不自勝,伸手推開了門……
感受到花小蝶抱着自己,她呆呆地問:“姊姊,我做錯事了麼?”
花小蝶搖搖頭,溫聲道:“不是你的錯,原是天意如此。”
她說着,見蕭别情身子晃了一下,便松開小小蝶,轉而上前握住他的手,眼中滿是柔情:“蕭大哥,這原是我的命,多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能遇見你,原是老天爺對我的厚愛,我已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