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太遠，連冷蟬衣自己都不清楚射中了歹人沒有。隻見他剛撐上岸的半截身子立刻向後一仰，噗通跌入水中，徹底消失不見。

這是個水性很好的人呢。冷蟬衣斂眉。

“咻——咻——”

哨聲越來越緩，逐漸歇止了。懷瑾堂西側第三間包廂裡的人仍放不下心，坐立難安。劉德明從窗外看去，長河大街已經清靜下來，徒留兩道赤紅的線，在黑夜裡沉默地伸展着。

方臉書生唰地拉開房門，動靜之大，把屋内所有人目光都引了過去，曹寬凝眉不滿，剛想端起東家架子，呵斥他幾句。不料邊上的夫人不等他發作，直接張口去問：“怎麼樣？有什麼消息了？”

聲如洪鐘。

那方臉書生對着膀大腰圓的曹夫人，竟然比對着曹寬還緊張，一時語塞，哆嗦不停。

曹夫人是個急性子，啐他：“還不快說，到底怎麼了？”

書生掏出帕子，胡亂擦拭臉上的汗珠，一口氣說完：“打聽到了，說是龍骨橋被居心不良的歹人炸塌了，遊龍隊裡有十八人掉到水裡……十三人輕傷，五人昏厥，生死不知呢。好在，都救上岸了。”

他拿起茶盞，給自己倒了杯水，潤了潤喉，撩袍坐了下來，“街上的人群各自散開，巴不得躲遠遠的，眼下，可沒人敢出街呢！”

馮翠岚銀牙暗咬，睨了那方臉一眼，胭脂點就的飽滿唇瓣繃成淩厲的橫線。

又是錢非，又是這個人！

兩年前暮春，那厮遣了個牙婆來聒噪，涎着臉遞話，說傾慕娘子已久。随信還夾着幾首酸詩、一幅仕女圖，更有支累絲鑲珠的钗子。那牙婆巧舌如簧，把這輕薄之舉說得像是三書六禮般鄭重，直要敲定上門提親的日子。

馮翠岚冷着臉命牙婆原物奉還，淡淡道：“家祖父新喪，孝期未滿，談婚論嫁于禮不合。”好說歹說，對方隻把钗子拿去了。至于旁的，又不值幾個錢，怎好意思收回，要招人笑的。

待那婆子扭着腰肢走遠，她獨坐窗前，仔細看了那詩文，盡是些“芙蓉面”“月中仙”的俗套話，畫裡美人模樣倒與她有七、八分相似，隻是神情更妩媚些。

“好個不知羞恥的寒腐酸丁！”她統統撕了，嗚嗚地哭了，“仗着我無父無母，便來消遣人！”

自那以後，錢非便沒有再來，路上偶然遇到，也是裝作不識。隻他每次打量過來的眼神，那種好整以暇的凝視，都叫人不舒服，仿佛在說“我要看你到底能攀上什麼好親事”一般。馮翠岚大大方方地看回去，擺出一副“與你何幹”的姿态。

本就是與他無關的。可今天，在姐姐神色動搖之時——

翠岚乘勢追擊：“姐姐莫要太過憂心！曹府雖遭火炬之災，财物盡毀，可遍尋火場，不曾有屍首，足見出事時人已撤離。伯父既然提前安排你們離府，定是早有防備，想來隻是被事務絆住，一時無法露面。伯父吉人自有天相，隻要人平安，就是萬幸。”

“如今府宅被焚一事傳得滿城皆知，難免遭人議論。依我看，不如一邊着手修繕府宅，一邊大辦喜事，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把這晦氣壓下去了。待伯父聽聞家中安好，自會歸來團聚。”

話音剛落，錢非蠻橫地闖了進來：“曹老闆，冒昧叨擾！聽聞府上遭了變故，在下實在放心不下。巧的是，我這邊有一條線索，或許能順藤摸瓜揪出幕後黑手。”

曹寬挺直了腰闆，忙問道：“什麼線索？”

錢非便将發大火當天之事說出。尤其提了那謊稱夫人表弟、半道劫持的女賊二人，聽到曹夫人說“沒有這個人”後，更是拍桌呵起：“我就說！我就說！在下回府便越想越奇怪，特意找了跟随夫人的馮望求證，還真是假扮的！”

“這兩人嫌疑很重，聯手搶了三五百兩銀錢仍不算完，竟然膽大包天，入室強盜，我看這放火搶掠之事和他們定脫不了幹系！”錢非義憤填膺，“在下本想着，私下找那兩人，争取把銀子拿回來，實在找不到了，再禀報老闆，但是聽馮望說，老闆和夫人到莊子收拾機戶賒帳去了，走得十分急。”

“在下也沒轍了，不知要不要報官，愁了一整晚，可哪想當夜就發生了這種事？曹府臨難，我心亦憂！這幾日，在下隐忍未發，苦等曹老闆你們回來主持公道……”

劉德明一直立在窗前，聽到這裡，不由地問：“那幾百銀兩分明是在你的手上丢失，這幾天為何不去報官？如若曹兄遲遲未歸，便幹脆算了嗎？”

錢非早有計量，并不慌忙，當即道：“這事說起來确是我的不對。我被那女賊持棒敲打，後腦疼痛，什麼也想不起來。又見那燒宅的盜人兇悍可恨，一時不敢揭發，怕他們循上門來。唉，在下這些日子，擔驚受怕，病了一陣，昨天才見好，聽說曹老闆回城，又是一番好找。聽人說看見您二位到懷瑾堂來了，總算尋到機會……這才冒然登門。”

曹夫人雙手一直貼在心口，驚魂未定，哪裡還有心思去想翠岚的婚事。她覺得這一遭更像是蓄謀已久，莫非是曹家有什麼仇敵？到底是謀财還是害命，如今他們回城，這些賊人會不會再度上門？這一時半刻，找不到兇手，敵在暗我在明，叫他們如何能夠放心？怕是整宿睡不好覺了。

幸好他們夫妻二人遠遠地躲開了，可為何爹卻不随着他們一起呢？那些家丁護衛又跑到哪裡去了，怎麼散得那麼幹淨？

爹可千萬不要有事啊。

曹寬已是怒不可遏，這些人，這些……強盜！

曹府是他家祖宅，即使當年漕幫内亂，祠堂盡毀，這座府邸都完好如初保留下來，連匾額都沒有變。

這是他的功名。他自認無愧曹家祖宗。

這些年，曹寬在其中苦心經營，那一草一木，一亭一台，一樓一閣，無不傾注他的才思和心血。就這樣燒沒了，他覺得比死了老爹還難受。

曹氏夫婦百感交集，一個又驚又怕，一個又氣又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還是劉德明問道：“可有什麼具體的線索，那兩個賊人模樣如何？”

“在下養病的幾日，冥思苦想，那兩人的形貌特征都記在紙上。”錢非展開一軸紙卷，“那女賊身手不俗，又有防備，我不知她容貌，但注意到她腕間戴着一串銀鈴似的手镯……”

廂房一邊，甯馨剛哄睡兩個孩子，突然“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