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景乾閉上雙眼時,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紅色。
她再次睜開雙眼時,眼前依舊是一片朦胧的紅色。
額間不再是黏膩的血液,取而代之的似乎是一方柔軟的綢布。
萬箭穿心的痛楚也在慢慢消散,四肢重新變得暖洋洋的,原本的頭痛欲裂也開始漸漸緩解。
......是到了地府麼?怎麼眼前還是如此模糊不清?
她的意識還是有些渾濁,嘗試着動了動手指,發現身體的掌控權再次回到了自己手中。
她又試着動了動喉嚨,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輕咳,更是讓她心頭一驚。
這是......沒死?
她猶記得腦海中的最後一幕,雲京城分崩離析、生靈塗炭,面對大軍壓境,身為長公主的她一馬當先,和夫君趙渭立于城頭,和敵軍談判。
是了!趙渭呢?
但是下一刻,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了。
趙渭不僅僅是父皇最器重的丞相,也是自己的夫君,她最信任的枕邊人。
但正是這個人,不僅朝内結黨營私,還暗中聯合前朝餘孽,黑白兩道牟取暴利,之後更是和奸細裡應外合,發動了這場叛亂。
最後假傳祝景乾的軍令,把她推下城牆。
身子還未落到地面,千萬支箭矢便鋪天蓋地,把祝景乾刺得千瘡百孔。
她腦海中最後的記憶,便是戰火中的都城雲京,狼煙四起,到處都是百姓絕望的哭喊,失去雙腿的丈夫掙紮着,卻被一刀砍下頭顱,妻子緊緊抱着懷中的孩子,卻被一箭穿心……滿城血泊,天穹暗紅。
白骨堆成小山,山頂卻又不斷堆起尚溫熱的屍體,鮮血浸染黃土,莊稼卻不再生長,空氣中彌漫着嗆鼻的惡臭。
趙渭就站在城牆上冷笑着,濕熱的鮮血漸漸模糊祝景乾的雙眼,編織起生命落幕的猩紅。
......如今她重生了。
祝景乾摸索着站起身,卻覺得頭頂沉重無比,身上的衣裳也繁重不堪。
她下意識一摸額頭,手感冰冷細膩,難道自己身上仍然穿着甲胄?
不對,鼻尖浮動着若有若無的暗香,這裡早已不是硝煙彌漫的戰場了。
輕輕一扯,頭頂的紅綢布被掀開,她才意識到頭上戴着的是一頂華麗的珠翠鳳冠,屋内紅得刺眼,卻洋溢着喜慶的氛圍。
紅紗暖帳輕垂,上面用金絲繡着并蒂蓮花,自己身下便是錦裘繡榻,被褥上也繡着弄水鴛鴦,不知從何處飄來的袅袅香煙,氤氲着一室的柔情蜜意,有些甜膩的香味讓她忍不住搓了搓鼻子。
眼前是一面被打磨得光亮無比的銅鏡,鏡中映出一名美麗的少女。
淩厲高挑的丹鳳眼,本該蘊含着萬千妩媚,卻被她眼底隐隐的戾氣給磨平了,肌膚瓷白細膩,全然不似上輩子那般粗糙。
鏡中少女那姣好卻有些陌生的面容,讓她愣了半晌。
正當她發愣的時候,門外傳來一個小丫鬟的聲音:“公主殿下,該淨手了。”
熟悉的聲音頓時讓她繃緊了神經,一個名字在喉間滾動,呼之欲出。
“……輕煙?”
門外的丫鬟一愣,似乎不明白祝景乾為何突然叫自己名字,但也很快回應:“正是奴婢,奴婢已接好水盆,在外等候殿下。”
祝景乾抿了抿唇,有些緊張道:“進來吧。”
很快,木門吱嘎一聲,一個清純俏皮的小姑娘端着銅盆走進來,蹲在她身邊。
“呀,殿下怎麼把紅蓋頭取下來了?”她擡頭看着祝景乾,有些驚訝道。
祝景乾沒有回答她,而是仔仔細細地端詳着她稚嫩的臉。
依舊是那雙圓圓的杏眼,那副天真無邪的模樣,眉間還沒有多年後那股揮不去的憂愁,似乎在告訴祝景乾,此刻一切都還來得及。
輕煙從小便跟在她身邊,是她最忠實的侍女,以至于後來放棄做女官的機會,隻想一生陪在祝景乾的身邊。
可惜日後祝景乾遇刺,她為了保護自己的主子,擋下了那一刀,當場身亡。
想到她今後為自己而死的結局,祝景乾便下意識伸出手,撫摸着她尚為青澀的臉,眼中閃動着複雜的情緒。
輕煙對她這一舉動摸不着頭腦,隻覺得殿下此刻有些奇怪,小心翼翼地問:“公主殿下,奴婢......是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麼?”
“不......你做得很好......”
如今有太多事情需要梳理清楚,她的腦子也沒徹底清醒,幹脆先靜觀其變,韬光養晦。
看自己這身裝扮,應該是回到了出嫁時的那天,大概是……十年前吧。
十年滄海桑田,人心最是叵測,看着這鋪天蓋地的喜慶,她心中隻餘悲涼。
永徽帝建立新朝,國号雲昭,定都雲京,祝景乾是新朝建立後出生的第一位皇嗣,被視作祥瑞的象征,深得永徽帝寵愛。
她的公主封号甚至與國号一樣,同為雲昭,人稱雲昭長公主。
祝景乾自幼便是衆星捧月般的存在,绫羅綢緞、珠翠羅绮應有盡有,隻要是她想要的,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
包括那位探花郎。
祝景乾這一生得到的東西太多,以至于她當年是怎麼得到這位夫婿的,也變得模糊起來。
直到死過一回,滿腔真情化作仇恨,她看着這熟悉的卧房半晌,想起了往事。
當時祝景乾年芳十八,父皇便召集了一大群适齡的世家子弟,在院中站得整整齊齊,每一位都器宇軒昂、英姿勃發,像選妃似的等着她挑看,可祝景乾一點都不感興趣,隻是一個勁地逗着手中的鳥雀。
恰好這時候錢公公在背後悄悄提醒,道今年殿試後的探花郎已經在文華殿等待良久了,永徽帝卻擺擺手道:“着什麼急,等為乾兒挑好驸馬再說。”
可祝景乾悶得無聊,便撺掇父皇要敬重人才,待父皇走遠後,又悄悄跑去偷看,能被稱為探花郎的男人長什麼樣子。
趙渭一身士子衣袍,端正跪在文華殿中央,頭發整整齊齊束在發冠上,一雙杏眼純淨無比,俊逸得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就是這一眼,讓她對趙渭一見鐘情,非他不嫁。
可也是這一眼,拉開了十年後祝景乾萬箭穿心、死不瞑目的序幕。
她的思緒飄回了十年前,但戲劇的是,上輩子的十年前變成了現在,變成了她觸手可及的當下。
或許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可以扭正過來。
“殿下……”
輕煙看着她一言不發的樣子,眼神空洞而迷茫,不由得有些擔心。
祝景乾的思緒被打斷,連忙回過神來應答她:“沒事,剛才在想一些事情。”
銅盆裡灑滿了花瓣,香露的味道氤氲上來,她掬起一捧尚溫的水,又看着水從指縫中流出。
“殿下是不是太緊張了,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呢!”輕煙隐約察覺她情緒有些不對,便淺笑打趣道。
祝景乾也笑了起來:“不錯,我現在是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