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吹動馬車上的竹簾,隐隐看得到簾内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一個身着白衣,一塵不染,另一個卻是一身燦爛的紅色,仿佛剛剛才成婚,還沒來得及換下衣裳。
馬夫似乎是有意為之,一直在黑暗無人的小巷裡繞着圈子,等待着車上的兩人把事情聊完。
紅袍男子勾起嘴唇,朝着對方作了一個簡單的揖:“參見太子殿下。”
語氣恭敬,卻還是透露着幾絲輕蔑。
白衣男子突然如鲠在喉般,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才緩緩開口:“趙渭,我早已不是太子了,當朝太子另有其人......”
“你方才見過他了。”趙渭似笑非笑,說出來的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白衣男子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似乎在盡力壓制自己内心翻湧的情緒。
趙渭輕輕歎了一口氣:“江山易改,你我都明白,真是造化弄人,說起來,他比你大十來歲,你小時候說不定還見過他呢。”
略微調侃的語氣,卻讓白衣男子狠狠皺起了眉頭,心裡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落差感,壓得他幾乎不能呼吸。
“好了好了,沒關系的,”趙渭見狀連忙安慰他,“在我心裡,你還是唯一的太子殿下。”
“不必了,我早已認清現實,”白衣男子苦笑一聲,“畢竟我從小就沒得到過應得的尊重,每個人都能名正言順地踹我一腳,沒想到長大了,也如此不堪......”
幽幽歎息回蕩在車廂内,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壓抑。
“好了,”趙渭有些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自怨自艾,“言歸正傳,你們方才見過面,應該也略有聊過,那麼......你的意下如何?”
白衣男子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你和他什麼時候認識的?是認出我之前......還是之後?”
趙渭有些詫異,但還是沉聲道:“這不是你該問的。”
白衣男子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他......很不錯,我願意和你們合作。”
趙渭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多謝太子殿下賞識。”
“不要喊我太子殿下!”白衣男子猛然皺起眉頭,朝對方怒吼。
但是趙渭詫異的目光還沒來得及落到他身上,他又洩氣了似的,無力地垂下頭。
“對不起,是我失态了......”
趙渭隻是冷冷地看着他,褪去了白日裡的謙遜與溫柔,目光冷冽陰鸷,低着頭的白衣男子看不到此刻他的表情,隻是痛苦地抓着頭發。
“沒事,是我沒能體諒你的心情,”趙渭馬上換了一副心疼的表情,“但是我們的想法都一樣,都是為了奪回我們的故土。”
白衣男子擡起頭來,眼裡盡是疲态。
“多謝趙兄體諒,天不晚了,趙兄再不回去,公主會起疑的。”
這番話似乎讓趙渭想起了什麼,厭惡地皺了皺眉,沒好氣道:“說到這個我就頭疼,原本我是有相好的,偏偏被這蠻橫無理的公主看上,指明非我不娶,昨日卻又鬧一出悔婚的戲碼,差點讓整個皇室蒙羞!”
趙渭所言不差,偏偏隐去了他私自帶情婦回府的這一點。
白衣男子似乎對他的家事不感興趣,隻是淡淡地接話:“這有什麼不好,畢竟人家也是堂堂長公主,隻要控制好她,對我們也是有幫助的吧。”
趙渭同意地點點頭:“我就是這麼想,畢竟她雖然備受寵愛,實則一點實權都沒有,隻是愚蠢的花瓶,等永徽帝一死,我看天底下還有誰護着她!”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似乎不想再多提及這個話題。
可趙渭渾然不覺,又接着問:“話說我剛剛看到你下台時候,你停留在她身邊,你們說了什麼?”
白衣男子心中不禁有些愠怒,趙渭明知自己最讨厭他提及自己的戲子身份,任何有關的零星半點都不能提,剛想開口斥責,卻不知為何,又遲疑了一瞬。
“啊呀!”趙渭一副剛想起來的樣子,滿臉懊惱,“今日我怕是酒喝多了,竟三番五次說這些不該說的話,得罪得罪......”
白衣男子搖了搖頭,輕輕道:“沒事,我也應該習慣了......至于公主殿下,左不過是誇贊我的演技好,一時新奇罷了。”
他下意識摸了摸袖中那個金累絲點翠鳳尾,金鑲玉的質感細膩冰冷,但是竟不及他的指尖冰涼,也不知道誰在向誰傳遞溫暖。
趙渭渾然不覺他的細微變化,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久留,秦兄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白衣男子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愣了一下,卻也沒過多計較,輕輕地點了點頭。
趙渭掀開竹簾,用折扇輕叩車檐,車夫聽到示意之後,便輕巧地拐出了小巷,有目的地加速起來。
馬車開始颠簸起來,兩人相對而坐,卻心照不宣地緘口,各有各的想法和心事。
不多時,車子停下了,趙渭掀開簾子,發現停在一個奢華氣派的府邸門前,牆邊還站着一衆守衛,不由得感到疑惑。
再往上看,牌匾上赫然寫着“雲昭公主府”五個大字,才明白過來,轉而怒斥車夫:“之前不是說先今夜先送秦公子回府嗎,客人未到家,哪有我先回家的道理?”
這句話不僅是斥責車夫的失責,也是故意說給那些守衛聽,好向祝景乾解釋自己為何遲遲回來......如果她真的多管閑事的話。
白衣男子擺擺手:“不必勞煩趙兄了,不如這樣,夜也深了,趙兄先回府上休息,讓這車夫再送我回府,再讓他自行回來便是了。”
趙渭有些猶豫,但是轉念一想,确實夜深了,再不回去祝景乾恐怕會起疑,但是另一方面,自己還不知道他的具體住址,此次邀請同行就是為了一探究竟......不過車夫是自己的人,屆時再仔細問問車夫也可行,而且他應該也不會想到對一個車夫避嫌......
畢竟對方估計也是住在遠離皇城的平民街道,離這裡也太遠了。
于是趙渭扯起一個謙和的微笑,朝着他道:“既然秦兄發話了,那我也不便推辭,車夫盡管使喚,今日就此别過。”
白衣男子微微作揖,放下竹簾,等着車夫悠悠駛出,沒入無邊的夜。
車内現在唯餘他一人,馬車也有些颠簸,他的發絲在肩上微微顫動,像深春飄動的柳絮一般輕盈。
他的旁邊放着四四方方的布包,裡面包着他方才穿的那件戲服,其餘的頭面首飾早已還給了戲班的班主。
按理說,他是要跟着戲班一同回去的,擠在同一輛不甚大的破舊馬車裡,隻有班主才能單獨坐一輛比較結實的馬車......但是趙渭對外稱對他頗為賞識,想單獨一叙,自己才有機會坐在這頂豪華的馬車裡,跟着他一同回去。
想到這裡,他又下意識用指尖摩挲着袖中的金累絲點翠鳳尾。
那位公主随手賞的這個首飾實在太華麗,他還沒想到很好的處理方法,上交給班主是不可能的,但宮廷之物又不宜直接拿去典當......而且如果真的轉手賣掉的話,年輕的公主殿下也會很生氣吧。
車夫似乎開始有些力不從心,馬蹄的速度開始慢慢降下來。
他無奈地笑笑,叩了叩窗門,車夫得令,慢慢靠邊停下,停在一處石牆邊。
月光幽幽,灑在粗糙堆砌的石牆上,竟生出幾分如雪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