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淅苦笑:“也不好說,說不準又是個瘋子。”
陳錦長歎一口氣,心疼地親親洛淅的耳垂,在他耳邊感歎:“你那一家人也太奇葩了,全是神經病啊。”
“你不覺得我也有病嗎?”洛淅抓着陳錦的兩根手指掰來掰去地玩。
陳錦不樂意了,反駁道:“什麼有病?你哪有病?你好的很!好的不能再好!你别聽你那叔叔說的話了,都說了他說話跟放屁沒兩樣。”
“好好好。”洛淅順從地放下糾結,“我不想了,好吧?”
“早就不該想。”陳錦嘟囔,“天都快黑了,走吧今晚家裡不做飯,咱去羅山椽家吃。”
“那是不是能見到大狸了?”洛淅欣喜地問。
陳錦扶着洛淅讓他先從扶手上坐起來,自己再站直身體,捏住洛淅的鼻尖晃了晃,笑着說:“是——要看到那隻大肥貓了,開心了?”
“當然開心。”洛淅又找出自己喂的那幾隻流浪貓的照片給陳錦看,“你看,我在學校養的貓都很胖了,有一隻母貓要生小貓了,說不準這次我回學校就能看見剛出生的小貓。”
他說起自己喜歡的小貓,雙眼總像燃起了星火,在那對黑亮的瞳孔中,陳錦看見純澈的喜愛。于是陳錦總是微微歪頭,帶着極欣賞和喜愛的目光,聽着洛淅說着他感興趣的那些東西,無論是宿舍樓下的流浪貓,還是那些他聽不懂的機械原理,隻要是洛淅喜歡的,他也同樣喜歡。
兩大麻袋的金元寶被羅山椽背在身後,他艱難地拖着往家走,走到一半實在累得慌了,那凹凸不平的田埂好像怎麼也走不完。于是他洩氣地坐在田埂上,踩着收割後的稻田,用鞋底壓倒那堅硬的黃色稻茬。
他雙臂垂在兩腿之間,弓着腰,無精打采地看着日落時的暮色。火燒般的天際那裡是逐漸隐沒的紅光,天地間昏黃一片,大地也染上這日落的紅。
陳錦和洛淅走來時,他急忙擦幹淨臉上的眼淚,擺出一貫的樣子,笑着扭頭看向他們。
洛淅懊惱地快步上前,坐到羅山椽的身邊,小聲道歉:“對不起啊,我不該和你媽媽說那些的。”
羅山椽鼻頭有點酸,他吸了吸鼻子,搖搖頭說:“沒事啦,你也是想幫我解圍,我媽就這樣,總拿我跟别人比,我都習慣了。”
“但是你還在不高興啊。”洛淅遞給他一張手帕紙,“你還哭了。”
陳錦也蹲在羅山椽身後,他個子高,蹲下來也比坐着的羅山椽高上半個頭。“我看看,真哭啦?最後一年了,堅持堅持就好了。”
羅山椽頭也不回,懶得搭理幸災樂禍的陳錦。
他看着收割後盡顯寂寥的田地,原先郁郁蔥蔥的稻子們都被送進了收割機,打出的稻米正堆在每家每戶的米倉之中。每一年都是這樣,農忙時他也要回來幫忙,曬稻子、掰玉米、摘棉花,耗費上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或許玉米棒子都掰不完他就要回學校繼續上課,帶着滿手的老繭。
他不知道該和誰說,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關于自己的未來,他想做一件絕不會被父母允許的事。所以他越臨近高考就越是沉默,有時候盡力笑出來,晚上也會縮在床上苦着臉睡不着。
陳錦拍拍他的肩膀:“有啥好不高興的,你咋了,放假還不開心啊?”
“沒什麼好開心的,明天下午就又回學校了。”羅山椽郁悶道。
“我去年不也這樣過來的嗎,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陳錦說,“别愁眉苦臉的,到底咋了?”
“我媽讓我考師範當老師啊。”羅山椽歎口氣,“我不想啊,咋辦啊哥。”
他素來很少叫陳錦哥,大概是因為隻差一歲,從小都一塊兒玩,沒什麼長幼的概念,隻有遇到事的時候才會喊兩聲哥,試圖喚醒陳錦的責任心。
陳錦聽到這話,無語地癟着嘴,一巴掌拍在羅山椽的腦袋上,罵到:“老子尋思你遇到啥事了,你先考到五百分吧,你以為師範你媽想讓你上你就能上啊?”
羅山椽也回嗆道:“我提前擔憂一下不行嗎,而且小淅哥也說了,我考五百分輕輕松松,保一本沖211你懂不懂,跟你沒話好說我都。”
“他那是當着你媽的面才這麼說,我說你那英語卷子讓雞來做也不止考30分吧?”
羅山椽氣得大叫:“你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趕緊滾,别讓我看見你個狗!”
他們兩人一來一回地對罵,洛淅夾在中間被吵得耳膜生疼,他無奈地歎口氣,捂住耳朵默默挪到一邊,靜靜看着落日最後的餘晖也在天邊消散。
比起連咳嗽聲都要壓低的校圖書館,莨源的稻田包容着世間一切喧嘩躁動。
他聽見遠處的大路,路燈下綁着的大喇叭,一刻不停地喊着“禁止焚燒稭稈,違者罰款五百”,人聲帶着電流的噪音,不用路過那裡都會覺得吵鬧無比。
而在此之前約莫幾年,秋來時,稭稈會堆成小山包,一根火柴丢進去點燃,濃煙瘴氣很快便可遮蔽天空。大火的嗚嗚聲傳得很遠,即使隔着許多片已斑秃的農田也能聽得清楚。那時的世界最為喧鬧,大地包容燃燒後的灰燼,焦土來年仍舊冒出綠芽,人們匆匆而過這年冬,期盼着這塊沃若之土,養萬頃禾木。
所以誰能說得明白,這世界有何仇怨不能随年歲消散?
困住一個年幼的孩子的,是聚之又聚的恨、懵懂時難言的悔和得之又離失的愛。此愛如沃土,積年累月供養一顆斷根樹,直至某年某月冬,它的養分徹底耗盡,再無法于春之時複蘇。那顆尚未長大的樹,也一并死在褪色的記憶中,隻留下腐壞的枯枝敗葉,化為孩子心中的沼澤。
稭稈多年不再被火燒為灰燼,刺耳的廣播浩浩蕩蕩地占據晚秋的聲音。土地已免去灼燒之苦,風中也再聞不見那多日不散的焦糊。
唯餘斷根樹,仍苦苦尋找新的沃土。
而那片他渴求的土,如今正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