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人說啊,世上第一隻蟬就是在島上破土而出的。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還要起社祭蟬。”薛溫循聲望去,看到門外斜靠着一個五十歲上下,行商打扮的漢子。那人朝錦衣人笑了笑,露出一嘴的爛牙,“不過,我上過幾次島,一隻蟬都沒見到。”
行商雖然對着薛溫說話,兩隻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過薛溫手中的瓦壺,黃衣劍客心下了然,不露聲色地朝他招招手:“朋友,喝不喝酒?”
那人也不推辭,大喇喇走進來坐在薛溫對面。伸手便要倒酒,可手指剛觸及壺柄又遲疑了起來。薛溫見狀,當即酌上一盅敬到對方面前:“聽朋友說話,似乎不是本地人……”
跟薛溫這樣的人喝酒,終究是難受的,可有些人隻要沾着黃湯,便什麼難受都忘了。隻是兩三盅的功夫,那個行商就打開了話匣子。
“小的是袁州武功山人士,壬午年(注:742年)為避洪災來這裡投親的。郎子你别見怪,我自是不把自己看做當地人,隻因……他們也從不把我當成自己人。”行商說罷,還瞟了一眼旁邊面帶愠色的小二,從剛才起,對方一直在豎着耳朵偷聽。
薛溫臉上泛起似有若無的笑意:“再上一壺。”他說罷又排出十來文大錢,遠遠超過了一壺濁酒的價格。
小二收了錢,臉色也好看了許多,他美滋滋地收下銅闆,從酒缸裡又打出一壺黃酒放到薛溫面前,然後便知趣地遠遠地避開了兩人。
薛溫眼看對面又喝下一盅,才直言試探道:“老哥哥似乎在這裡過得不是很惬意啊。”
行商掃了一眼四周,發現店中隻剩了幾個腳夫和莊稼漢,膽子登時大了些:“這裡附近幾個村子,祖上都是從島裡遷出來的。言語風俗跟周圍地界大不相同。這島……”他心神不甯地又四下張望了一圈,“這島雖不算大,住人的年歲卻長遠,甚至有人說三代的時候,就有會邪法的毛夷住在島上。”
“這島上,能遷出這麼多人?那麼這座島上現在的居民是那些毛夷的後人咯?”
“肯定不是,最初那些島民,估計早就絕嗣了,現在的島民,都是從這附近遷回島上的,那些關于祖蟬島的風土異談,也大多出自他們之口,什麼蟬祭,什麼島城隍,蠟将軍,要我說,都是這幫人臆造的。”
“那都是什麼?”
“你上島就能看見了,明明是菩薩像,他們非說那是将軍。唉,島上人就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這個島上訪客多嗎?”
“以前傳聞島上有玉石,很是來過不少人,但開元年間出過事之後,人就少了。”
“開元年間出過什麼事?”
“我不知道,本地人對此也是一人一個講法。據說那一年很多人上了島,但都沒下來……”
“那麼一座島,能有多少地方埋死人?”
“一直有個說法,你隻要在島上認真挖,一定能挖到開元年間的屈死鬼,但,誰去挖那東西嘛……不過最近,倒是來了幾個外人,除了您剛才打聽的那位爺外,還來了一位有些咋呼的姑娘,看打扮跟您一樣是個江湖人……對了,還有本縣馬縣令,這兩天也在島内,聽聞是上去查訪一起陳年舊案。”
聽到“江湖人”三個字,薛溫不由警惕了起來:“那姑娘,有提過是來幹什麼的嗎?”
“她到處找人打聽戊午年(718年)間島上的事,那誰記得啊?打聽不出個所以然,她就一個人上島了……郎子你跟她……不是一起的?”
“我一個人來的。”
“哦,我還以為你們是一起的呢……她跟你一樣,打扮得十分講究。”行商瞥了眼薛溫那昂貴的錦袍。
“她長什麼樣。”
“中等個子,有些敦實,但還算不上胖,穿了一身黛色,頭上沒挂花钿,而是紮了一方手帕。說話是标準的秦音,跟當地人交流起來很費勁,郎子你的河洛官話可比她好多了。”
薛溫略微颔首,暗自記下了女子的描述,接着又問:“那麼貴縣縣令又是個怎樣的人。”
此言一出,行商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古怪:“講起我們的父母老爺……那可真……”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有人高叫了一句土話。行商聞聽也高聲回了一句,随即放下酒盅:“與我約好結伴的人來了。”說罷同薛溫告了一聲罪,便匆匆起身離席,走至門口,卻又收住腳步,轉頭向錦袍人叮囑道:“郎子若是在島上碰見我們老爺,回話時千萬記得實話實說。他老人家,最恨不實誠的人……”
送别行商,薛溫又自斟了兩盅,才發現這閩中老酒實非尋常,後勁縱然綿軟,卻連延不絕,須臾間便勾起了錦衣劍客多日來的疲乏。八月午後的風既柔且爽,遠處不知何人唱起了越歌,未知的語言猶如披在身上的一床衾被,哄得薛溫緩緩合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