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裡漸漸析出了三條身影。兩個人呆立在酒肆門外，身體闆正得猶如回答先生問話的蒙童。另一人正繞着同伴緩步徘徊，那樣子木讷中還透着一股小心翼翼，仿佛随便一個踉跄就會讓自己跌得粉身碎骨。

這時，兩個呆立人中的一個慢慢轉過頭，隔着霧障望向霍小蟄這裡，視線裡沒有半毫活物的靈性，讓書生想到了香煙缭繞中與人對視的泥塑佛像。正當小蟄以為自己暴露了的時候，對方又以同樣的速度把頭轉向另一邊。如此往複三四遍，然後停上幾個呼吸，又開始轉動。望着眼前一幕，霍小蟄忽然有了一種錯覺，那三個人活像是丢了許多零件的木偶，隻能進行非常簡單的動作。

霍小蟄按住腰間鐵筆，收斂氣息朝那三個人靠過去，多虧了這場遮天蔽日的大霧，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隐去自己行藏。當他來到距離那三人四丈開外的地方時，之前一直沒有動靜的第三個人張口說話了。

他的聲音沙啞幹澀，氣若遊絲，口齒更是含混到了極點，但霍小蟄還是依稀聽清了他呢喃的内容。

“我渴，我，渴……”那人反複在說這句話。語氣像是一個尚未學會撒嬌的童子，隻是單純在向父母報告自己的需要。他沒有看向他的同伴，兩隻蠟丸一樣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白霧。他雖然在說話，但他并不理解說話是什麼意思，他隻是在依僅剩的一點本能運轉自身。

第二個人的軀幹開始左右晃蕩起來，像是胡亂疊放的高高一摞瓷碗，隻差半口氣就要散倒在地，他轉頭的幅度越來越大，幾乎已經把頭轉到了背後。想來他身上的骨骼必然已經七零八落，能維系住身子就算天大的不易了。

此刻的霍小蟄已然靠得夠近，終于看清楚那些人的真實樣子。書生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天大的錯誤，他原以為酒肆門口是站了三個成年人，現在，透過濃霧他才發現，那裡隻是杵着三個人的上半身，那些人自腰部以下，分成了稀疏的三四把虬根，散在地上勉為其難地支撐着身體。他們原本身高應該足有一丈開外，如今截去了一半，反倒跟尋常人同樣長短了。

霍小蟄忍不住朝三人腰部着地處多看了幾眼，他從來沒見過這種模樣的人，仿佛是一個丹青名家，潑墨揮毫到一半忽然失去了興緻，以至畫中人的腿腳隻剩下寥寥幾筆，甚至沒勾勒成一個輪廓。

“那是什麼人？”霍小蟄在心裡悄悄問。

“書中沒記載過，”腦内的聲音回答，“不過如果硬要我給個解釋，我會說這是一種非常嚴重的脫疽。”

霍小蟄對自己腦子的意見不以為然，他眼下已經看得真切，那三個怪人腰部下面并非樹根，而是一種介于筋肉和海藻之間的産物。并且因為脫水，似乎蔫得特别嚴重。

書生懸着的心放下來許多，他相信自己就算不出手，那三截“半人”也早晚會自己站不住摔倒在地。

霍小蟄于是繞過三人，屏聲息氣爬到酒肆窗下，還未及擡頭，他就聽到窗内傳出了幾不可聞的連綿輕響。這聲音太規律，太安逸了，與此刻此地的情形格格不入。讓聽在耳中的霍小蟄不僅覺得詭異，甚至還有一絲荒誕。

“這是……鼾聲。”

酒肆裡不但有人活着，而且他還睡得着覺？

霍小蟄稍稍直起腰，伸長脖子朝窗内張望。然而酒肆内也已經雲遮霧漫，隻依稀能看出兩張酒桌的輪廓，沒有活人，至少，瞧不見站着的人。霍小蟄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又朝裡面掃了一眼，确認安全後，他單手按住窗框，遊魚一般從窗口滑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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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溫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一直到被人拍醒前，他都以為自己隻是在假寐。張開眼的一刹那，劍客冷不防被驚出了一身冷汗，不是被自己的疏忽吓到了，而是因為在那個瞬間，他發現自己竟然什麼都看不見。

慌亂之下正要起身，那隻拍醒他的手又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小心，有歹人。”

薛溫立刻合上了剛張開的嘴，同時悄悄伸手握住背後重劍。此時他的雙眼已經開始漸漸适應迷霧，他也終于看清了自己面前的那個輪廓。

那是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子，标準客家人打扮。薄唇厚顴，面白如紙。這人本就眉目可憎，舉手投足間還帶上了七分懶散，第一眼就讓錦袍人親近不起來。

見薛溫冷靜下來後，拍醒他的人這才俯下身，在他耳邊私語道：“門外死了四個人，死相很古怪。另有三個更古怪的活人，當是兇手。”

薛溫眼中的世界更清楚了些，他心有餘悸地掃視了一圈：“他們……怎麼沒進來？”

“他們原本是想進來的。”那人說着指了指薛溫腳下。錦袍人低下頭湊近地面，看到自己腳邊堆了一灘爛海藻，如果仔細辨認，依稀能看出個人的輪廓。

“門口也有一大堆這種東西，那三個活人……腿有殘疾，跨步縱跳皆不能為，就被堵在門外了。”

“這是什麼？”

“不知道，但門外三個人，下半身也是這種東西，看起來快支撐不住人形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原本店裡還有幾個他們的同夥，其中一個剛走到你面前，忽然就神形俱散，變成了這副模樣。”

“外面的人都是怎麼死的？”

“被海藻纏死的。”

“海藻？”

“同你腳邊這灘東西差不多，但已經在土地上生了根。外面還有三四團這種東西堆在地上，兄台也無需多慮，那些海藻縱然生根，還是難逃枯敗之數，看樣子，應該挨不到後半夜。”

“那這一團……”

“它沒開花，問題不大……”

薛溫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伸手探進海藻堆裡左右翻找，所觸到的隻有亂麻也似虬結的莖藤，全無一點血肉。忽然，他神色一變，急忙抽出手舉到眼前，粘滿枯葉的指尖，捏着一枚鐵牌，鐵牌正面，刻着一個“孫”字。

“哦？”一旁的陌生人輕歎一聲，仿佛大受觸動。

“你見過它？”薛溫擡起眼死死盯着對方。

“在書裡見過，他們是海上的長生人。”

“什麼人？”

“說來話長。但若真是這樣，倒可以解釋他們身體的變化了。這些人為了長生，早讓大海換掉了血肉，隻是他們不可離海太久，否則，身形必然頹敗。”

“既然如此，那他們上岸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