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也想不通了。說來慚愧,在下對于長生人隻是一知半解,不過看他們的樣子,甯可死也要留在這裡……”
“哦?是這個酒肆有古怪嗎?”錦袍客頓時警惕了起來。
“所見略同,可惜酒肆老闆和小二都已經不在了,眼下這麼大的霧,我們有心要查也無從下手。”說到這裡,那人已經在薛溫面前坐下了,“兄台,在下有一個想法。外面的長生人與海藻怪異莫名,加上漫天大霧,貿然沖出去恐非明智之舉,既然他們進不來,咱倆不妨結個伴,就在這裡守上一夜。”
薛溫盯着眼前這張陌生的臉,心中充滿了狐疑,還沒等他表态,對面已經大大方方報出了家門:“在下是萬花谷妙應真人【注:孫思邈】門下,姓霍名小蟄,字蟲鳴。”
“’妙筆生花’?”
對面掩飾不住地嘿嘿笑了起來:“慚愧慚愧,都是江湖朋友謬贊。在下看兄台這把兵刃,應該是餘杭葉家的人吧。”
“區區薛溫。”
“’夜雨先生’薛煮劍?”對面的霍小蟄聞言,忍不住把上半身微微湊上來,将錦袍客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仿佛在說“跟外面傳的一模一樣”。
然後他才叉手一禮:“慕名已久,緣悭一面。”不知為什麼,薛溫從一開始就對眼前這個人心懷厭惡,就算知道對方是他朋友的朋友,也于事無補。而且,他也能看出對方其實同樣不怎麼喜歡自己。他們就像兩塊鬥拱,雖然都是有榫有卯,但就是死活嵌不到一處。
還未等薛溫回答,霍小蟄已經自顧自點上了油燈,站起身走到門口,門外三人已經無從站立,像三隻蛆一樣蜷在了地上,隻有頭顱還算靈活,正盲目地左右亂轉。書生沒有再多看一眼,拿起笤帚将門口的海藻掃出房外,然後飛快上好了門闆。另一邊的薛溫也把酒肆地上的幾團海藻扔到後面竈台裡,點火付之一炬。
如今,酒肆裡算是幹淨了許多,霍小蟄從櫃台後舀出一壺酒,拿出一碟菹菜一疊鲊魚回到酒桌旁。兩人也不再客套,抄起筷子各自吃喝了起來。
“兄台來此所為何事?”
薛溫擱下酒盅,擡頭看向書生:“足下可知一年前藏劍山莊丢失劍坯的事?”
“哦,聽那牛鼻子跟我說過。”霍小蟄嘴裡嚼着鲊魚連連點頭,“有線索了?”
薛溫略一颔首,卻不接話頭:“足下來此又是為了什麼?”
霍小蟄放下筷子搓了搓手,語氣裡帶上了掩飾不住的得意:“島上住着我一個長輩,每過幾年我就會上去看看他。說起我這位長輩,最喜結交朋友,尤其是同武林中的後生來往,從來不擺架子,兄台明天上島,一定要随我見見他。”
“哦?不知這位前輩如何稱呼。”
“兄台可聽說過左狐,左望丘?”
聽到這個名字,薛溫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醉狐狸?”他當然聽說過這位不記名的丐幫弟子,其人當年為丐幫做完七件大事後,馬長老許他退出丐幫,從此攜妻歸隐山林,與整個江湖都斷了聯系。隻是相傳老醉丐脾氣古怪,最喜結交朋友雲雲更是聞所未聞,如今從眼前這位仁兄口中聽到,越發少了幾分可信。
“江湖人都說隻有’妙筆生花’才能找到醉狐狸”,錦袍人輕歎一聲,“原來竟是真的。”
霍小蟄仿佛沒聽出對方話裡的揶揄,自顧自笑嘻嘻地浮上一白:“隻要你喝酒的時候不多事,你也會是他朋友。”
話音剛落,忽聽“咚”地一聲,像是外面有什麼東西輕撞了一下門闆。兩人轉頭望去,但見門闆依舊立在原處,被一盞昏燈映得忽隐忽現。接着門外傳來怪異的“忒勒忒勒”聲,像是一個剛學會呼吸的動物,正試着控制自己的喉嚨跟舌頭。
“你剛才說門外三個人已經不能走動了?”薛溫望了一眼書生,語氣倒并不怎麼緊張。
“看來外面不止我看到的三個人。”霍小蟄淡淡應道。
“你說他們進得來嗎?”
“門闆結實得很,再說真進來也沒什麼可怕的。”說罷,書生又美滋滋地斟上一盅。
薛溫看在眼裡,心中泛起一絲不悅:“今晚看來要守上一夜的,足下還是少喝為妙。”
霍小蟄卻依舊嬉皮笑臉,不為所動:“少了這東西,又怎麼打發漫漫長夜?”
薛溫眼見勸不住對方,隻好自己放下酒盅。思忖片刻,又把筷子也放下了。
面前人如此做派,霍小蟄也有些不自在起來,他意興闌珊地小啜了一口濁酒,忽然問道:“關于咱們那個共同的朋友,你有什麼消息嗎?”
“有人看到他上了南海客棧的船。”
霍小蟄聞言,臉上的輕浮稍稍褪去了一些:“路姑娘?”
薛溫點點頭:“有人看到藤原胖子帶着她也在船上。”
霍小蟄面色如常,心中卻在暗笑:“有人看到,有人看到?像葉家這般有錢又有心機,想必定能看到不少别人看不到的東西。”
“那艘船說是要去薄山的,現在也該到了返程的時候了。”
“怎麼,他們還真的找到薄山了?”
“南海客棧的人言之鑿鑿,反正敢搭上他們賊船的,料想也不會是什麼正常人。”
之後的一小段時間裡,兩人都沒說話,各自臉上都隐隐帶上了凄然之意,薛溫似乎想開了一些,重新拿起酒盅,很小地抿了一口。
無言的沉默在酒肆中蔓延,門闆外時不時還會傳來兩三下幾不可聞的刮擦聲,早已放下的支摘窗偶爾也會有些微動靜,似乎外面有個人正在笨拙地撥弄着窗棂,想把窗戶擡起來。遑論腳步聲,鬼叫聲更是此起彼伏,隻是,這些邪祟全都被關在了酒肆之外,屋内,僅有兩名萍水相逢的旅人,被困在逼仄的木屋中,守着一盞昏燈做伴,有一口沒一口地對付着酒菜。從天擦黑一直守到了後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