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底部好像有什麼字。”薛溫走上一步,将臉貼近牆面細分辯,“開元……六年……戊午?”
“戊午,那可是三十三年前了。”
“尹小姐說,她是來查一件三十多年前的舊案。”薛溫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那便對了,尹小姐是來村裡尋找舊案線索的……”霍小蟄連連點頭,卻發現薛溫面上陰晴不定,“有何不妥?”
“尹小姐還說,我的線人盧獵戶,也是三十多年前上島的。”
霍小蟄愣了一下,急忙勸慰道:“三十多年前也是個很大的範圍,這三件事巧合撞到一起的可能性更大。薛兄,你對這個線人了解多少?”
“他是其他葉家人安插在這裡的,我甚至從未見過他。”
“這麼一處窮鄉僻壤,你們山莊是怎麼想到安插線人的?”
薛溫轉過頭,光帶在他身上打出黑白相間的條紋,許久時間,他都沒有說話,此時這兩人在彼此眼中,都生出了不真實感,仿佛已經與殘屋融為一體,化成了一截榫卯嵌成的木人。
“我也不明白,這些事,都有葉家專人負責。不是我不好奇,然而亂打聽的人,在山莊裡從來不受歡迎。”薛溫複又嘟囔一句,“但山莊這麼做肯定不會沒有理由,這裡本來就塞滿了謎團,就像剛才那個城隍……”
薛溫忽然欲言而止,像是不知道怎麼講下去。之後又是讓人難堪的沉默,兩人似乎都有些不着要領,薛溫産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聯想,仿佛他們兩個正在分頭努力,要從這堆砌如山的殘垣中挖出一條路來。過了許久,霍小蟄才重新開口:“廟裡那個,不是城隍。”
“什麼?”
“在下一圈看下來,廟裡年代最久遠的,就屬城隍的神座,至少不是本朝新物,如果要在下放開了往前猜,我會說,它很可能傳自南朝。”
“那你說它不是城隍……”
“神座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曲折痕迹,其實是水紋,在閩中可能沒有什麼意義,但如果換了武陽舊地[注:河北臨漳],那便是代表了河伯的标志。”
“蟲鳴兄的意思是說,那塊幹土就是河伯?”
“不,在下的意思是說,那些神位禮器,甚至整座廟宇,本來都屬于河伯,但遷至此地後,被外道占去了。”
“晉江縣遠離九曲黃河,河伯無用,被外道奪舍本不奇怪,但占進雀巢的神明,怎得如此奇怪?”
“奇怪嗎?”霍小蟄冷笑一聲,但武陽郡的河伯,本來也不尋常。”
初平年間,袁本初新建邺城,在漳水河畔發現了多處陷于地中,仿若牢籠的小廟。廟中祭拜之神毛頭赤面,通體慘綠,當地人隻說是水猿娘娘。到了建安九年,曹孟德圍攻邺城,有人看到綠毛水鬼在為曹軍帶路,它的面目猙獰醜陋,身形魁梧卻行動遲緩,幾乎無法雙足站立,偶爾會發出類似人言的幾個單音
邺城平定後,就再也沒人見過水鬼,那些小廟也在短短幾個月中,被曹孟德以雷厲手段拆毀。直到一百多年後,石勒火燒邺城,五日方滅,碣兵曾報告說夜晚漳水中冒出三兩個頭顱,沉默地看了整整一夜的大火。
再後來,石闵宇文邕兩次血洗邺城,都有人聽到大魚夜哭,王通在《述異記》中引用道士楊延審的說法,那血盈漂杵,屍積斷河之日,漳水中夜哭的并非大魚。
相傳西門豹到達邺縣時,他就已經知道,那個在當地招風弄雨的河伯,并非黃河正神,而是漳水這一段特有的妖物。他斷了當地的淫祀,溺死了巫蠱,将始作俑者的屍體連同大量丹砂草灰一同倒入漳水。
但事情并未到此結束,百年後,綠毛水鬼出現了,那是因為無法“娶妻”,迅速退化的河伯,他沒了神通,甚至不能再行走說話,最終變成了袁本初在小廟中看到的模樣。
“太建十二年[注:580年],大丞相楊堅擊破尉遲迥,将邺城一帶拆成白地,遷走相州,魏郡,邺縣居民數十餘萬戶。直到現在,邺城故地也少有人煙。自此,河伯的信仰才徹底斷了延續,隻是沒想到,它竟然來到這裡。”
“難道本地居民,是邺城過來的嗎?”
“難說,這裡古稱晉安郡,郡内百姓大多是永嘉二年随中原八姓漢人入闵,但其中,夾雜了許多來曆不明之徒。還有另一種說法,說晉安郡百姓其實是前秦昭襄王時期逃亡至此的越國貴族,他們之中,流傳着許多百越禁忌,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未必清楚。當然,在下說的,都是島外情況,至于島内,古籍中也沒有記載。”霍小蟄茫然四顧,仿佛都不知道該把視線投向哪裡,“古書上說,閩在海中,意思是七閩古人,都是從海上來的,另一說是從海底來的……”
霍小蟄說到這裡,薛溫忽然覺得萬分憋悶,他幾乎是逃命一樣鑽出了廢屋,跑到天空下大口喘氣。
霍小蟄走到他身邊,投來關切的眼神。“有什麼奇怪?”那個躲在他腦中的自己輕嗤一聲,滿臉不屑地朝外面扔出了手中的毛筆,“他這是常年憋出來的病,山莊富貴,哪及谷中逍遙?”
“沈嬰肯定沒來過這裡。”霍小蟄柔聲道,“回去找左老爺子再商量一下吧,他久走江湖,又在島上生活多年,有他出主意,總比我們瞎想的好。”
薛溫閉眼定了定心神,此刻已經從容了許多,但臉色還是非常難看:“霍兄,我知你與左前輩交情莫逆,有一句識淺言深的話,我說了你若不喜,就當我沒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