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春天很短。
溫霖走在山間,與路邊盛開的玉蘭擦肩而過。
昨夜有雨,空氣中濕冷彌漫,群花似薄雪覆在枝頭,隻有心蕊染了一點顔色。
寂靜清冽的味道,可惜趕路者沒時間駐足欣賞。
剛才,他在山下碰見旅行團。人群浩浩蕩蕩,烏雲般傾軋過來。溫霖被死死扼住了脖子,呼吸在胸口打結,手也木讷地松開。
眨眼間,牢牢握在掌心裡的牽引繩消失了。
沐沐是他的夥伴和家人,他怪罪自己為什麼要在那時候發病。悔意和自責推着他往上走,沿着那條唯一的山路尋覓。他穿得不夠多,濕潤氣息鑽入衣領,讓衣料吸在皮膚。越來越冷,越來越暗,可他還得繼續走,跑起來,一邊咽下鋒利的空氣一邊喊它的名字。
沐沐!沐沐!
他用盡力氣呼喊。山谷用同樣的聲音回應。
群山茫茫,一眼望不到盡頭。
最後,他的嗓音枯竭,而天又飄起小雨。
*
三月初,春雨淅淅瀝瀝。
甯蓁裹着浴巾從浴室走出來,撈起埋在枕頭底下震動的手機。
屏幕顯示兩個字,“莫昭”。
長發濕漉漉的,水珠黏在脊背。還沒來得及擦幹,雨就大了,好像傾盆往她身上澆。檐角滴答淌水,敲得人心煩。窗子開着半扇,她剛要去關,眼前卻冒出幾抹黑影,晃得她左膝一軟,慌亂中掃掉了書桌上的玻璃杯。
——是兩隻斑鸠窩在窗台避雨。
玻璃碎得刺耳,蓋過手機的震動,蓋過雨聲。
“蓁蓁!你那裡什麼動靜啊?”
一句響亮的關切聲穿破卧室房門。
“沒什麼,”她半跪在地,揉了揉膝蓋,扯開嗓子,“杯子掉了。”
“你可小心點,待會兒還得上鏡呐!”
門外,女人漸漸走遠。甯蓁搖晃着站起來,才發現腳踝已經被細碎的玻璃割出一道血痕。
屋内滿地狼藉,她目光黯淡,收拾,梳妝,把終于安靜的手機揣進包裡。
再出來時,李肅已經站在家門口,胳膊挎上新皮包,高跟靴不耐煩地拍打着。
“真是大閨女上轎啊我的姑奶奶。”
她活了四十九年,半輩子都火急火燎。甯蓁瞥一眼牆上的時鐘,明明才過去五分鐘。
“來了來了。”
小區有年頭了,石闆路坑坑窪窪,二八自行車早就生鏽,胡亂倚在低矮的花壇。樓底下的孟老太太常去土台子裡擺弄花草,那人很孤僻,有時候,回爺爺奶奶家的小孩覺得無聊,要去揪一朵,被她揮着鐵鍬喊讨厭鬼。
李肅的車停在崎岖的小道。甯蓁坐上後座,開始刷短視頻。
昨天他發了新内容,黑衣舞劍,行雲流水。
前天,如玄鳥振翅。
上周,似狂風攜月而來。
甯蓁隻關注一個賬号:ID為“鸰一”的動捕演員。
起初大數據推波助瀾,久而久之,看他成為了習慣。他出鏡時總穿動捕服,戴口罩,個子很高,柔順短發黑得泛藍。評論區充滿尖叫,指出動作捕捉的角色出處來自不算小衆的手遊和3D動畫。
甯蓁沒仔細了解過那些。
她會關注他一部分因為名字。鹡鸰是雀形目,小小的,尾巴細長,一旦離群就急着尋找同類,但他看起來挺拔出衆,像出世獨行的俠客。
或者,她隻是希望有人從天而降,帶着劍來救她。
轎車左拐右繞開出小區。鼻尖飄着汽油味兒,甯蓁看得頭暈,放下手機。
半小時後,她忍着翻江倒海的不适感下車,找向李肅住的那棟樓。
公寓門口,電視台的人還沒來,高中生們卻提前到了。三個女孩子穿着校服,撐起傘,紮在一堆抱成團。
“姐姐!”
她們遠遠看見她,跳起來揮手。甯蓁快步趕過去,臉上不自覺挂起笑容。
“沒人找過你吧,你可是我們的寶藏啊甯蓁姐姐!”
“這次報告别人都上網查,隻有我們找到活的傳承人,肯定能拿下優秀獎!”
女孩們不認生,上回見過一面,這次就主動貼到傘下挽她手臂。
她們高中布置了非物質文化遺産報告的學期任務,家長兜兜轉轉,聯系到李肅,又找上甯蓁。
“怎麼都在這兒挨凍,進家門說啊。”
後面傳來催促。
一個月前,電視台希望上門拍攝素材,用于非遺系列節目,李肅沒和她商量就選在自己家,還給學生們安排在同一天。
她沒意見,也不希望陌生人踏進家門,但最好的情形是他們誰也别出現。
她想用刀刃割破自己的臉,這樣就可以逃開鏡頭,可是女孩們挽住了她的手。
電梯上行,她們聊着學校和作業,不時大笑。
家裡很幹淨,為迎接電視台特意打掃過。學生們坐在沙發上吃零食,甯蓁跑去衛生間,把門反鎖,想起臨走前滿地的玻璃。鏡子後有儲物格,洗手台下是兩扇櫃子,她開始翻找一些尖銳的東西,但這裡隻有邊角圓潤的日用品。
甯蓁抵在門後,不想出去。
高樓上雨聲漸隐。陰郁的天在外面,窗是唯一的出口。
十分鐘過去,電視台的人還沒來,她聽見李肅撥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