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裝作風平浪靜:“和誰?”
料理區恢複整潔。溫霖親口問的,卻擰開水龍頭,想讓水聲蓋過她的答案——
“我自己。”
她悠悠地回應。
繃緊的弦驟然松懈。
“雙人遊戲一個人通關好難,你是高手啊。”
“不算吧,我隻是沒有朋友。”
溫霖詫異地轉過身。
說那句話的時候甯蓁若無其事,稍後感受到他的目光,回了一個淺淡的、帶幾分疑惑的笑。
像在蕩秋千,忽上忽下,風吹得眼眶酸熱。他怔了片刻,垂下頭,發梢遮住模糊的視線。
現在不是有了嗎。
我和那個短發的女生不能成為你的朋友嗎。
房車外掠過夜風,他趁風聲搖曳時深深呼吸。
甯蓁将剩餘的酒精混合飲料一飲而盡:“你不喝酒。”
她兀自重複,被蛛絲馬迹牽絆了思緒。
“但是冰箱裡卻放了一瓶威士忌。”
溫霖回到座位,在她對面,承認這輛車是和哥哥借的。
“你有哥哥啊。”
“嗯,我媽再婚,對方帶來的。”
“……”
氣氛一度低沉。
“不好意思。”
她不知道在對誰道歉,卻打算貪婪地再來一杯。
“沒關系,早就過去了。你呢。”
他想了解。
威士忌混入菠蘿蘇打水,氣泡冒出來,破裂。
“我沒有哥哥。”
甯蓁表情淡薄,隻有眉間稍微緊了緊。
這次,輪到溫霖沉默。
“也沒有見過爸媽,媽媽在我出生的時候就死了。”
平白的話語,輕描淡寫,竟流瀑般捶打着他胸口。
“我是姥姥帶大的,然後她得了癌症,她走的時候,太姥姥還活着。”
為什麼……
“母親見證女兒離去,好像是我家裡的劫。”
為什麼如此痛苦……
“我爸聽說很早就消失了,我印象裡沒有這個人,他給過姨媽一筆錢,給我留了點東西。沒準他出家了吧。”
……你卻像,叙述着發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對不起。
如果我早點知道就好了。
“怎麼哭啦?”
她問。
“……這樣的故事,誰聽了都要掉眼淚啊。”
溫霖已經忘了用紙巾拭掉,就放任淚水肆意往下淌,滴下去,從鎖骨沒入衣服。
“好漂亮。”
甯蓁直勾勾看着他,眼神清醒又迷離。
“什麼?”
今夜她時常感到捉摸不定的困惑,但此刻他們互換了角色。
她開始明确地表達喜惡:
“我不喜歡一掉眼淚就着急抹掉的人,還有流淚的時候用手當作扇子的人,可是你哭得很漂亮。”
“漂亮”兩個字在甯蓁口中有種蠱惑的力量。
他相信自己徹底淪為了玩物,一會兒心如刀割,一會兒又被她輕輕勾着。
“明天,你還會記得這些話嗎……”
他小心翼翼試探,帶了幾分鼻音,濡濕的雙眼在暖光下晃漾。
甯蓁搖頭,露出前所未有的坦率和輕松:“不會哦。”
“……”
“因為我現在大概有點醉了。”她支起手臂撐住臉頰,笑眯眯的。
溫霖察覺到了:雖然面色看上去隻是微醺,但她慢慢敞開了心扉,變得不吝言語。
“放心,我喝醉之後不發瘋的,就是攔不住想說的話……”
她自問自答般解釋,突然間手肘失去支撐力,滑開,撞飛桌上的手機。
啪嗒——
翻轉落地。
她迷迷糊糊“啊”了一聲。
卡座狹窄,溫霖先跨出去才俯身撿起。
自然的平常之舉,揚起視線時卻看見甯蓁的手懸在空中,徑直伸過來。
越來越近,甚至沒有一絲猶豫。他左膝跪在地上,頭頂倏然迎來撫摸。
纖細的手指穿入柔軟發絲。
她錯将他當成沐沐:“好乖好乖。”
身上流過一陣酥麻,如同觸電。溫霖耳朵赫然紅透,垂了眼,不甘地别開視線,剛要消退的淚水又溢到眼角。
反正都會忘的。
反正,你已經忘記我了。
甯蓁接過手機。恰好屏幕亮了,她大大咧咧往桌面一攤。
他起身瞥見來電人是莫昭,電話被挂斷,接着通知欄不斷彈出消息。
“唉,一直打電話來,說他失眠……”
溫霖坐回去望向窗外,冷着臉:“哦,真嚴重。”
山間飄來雨的氣息,幽深林葉婆娑起舞。
明天就不記得了,所以今晚我說什麼都可以。
酒精還在發作,她的醉意再度上升一個等級,勉強應道:“是吧。”
“是啊,相比之下我隻是拉傷了,一點也不緻命,不關心我也不會死……”
他在鬧别扭。
明明之前還故意選了最紮眼的藍色想讓她注意。
“嗯……”甯蓁放空了,渾身松軟,枕着手臂趴倒在桌上。
溫霖輕歎。
“說起來,從小我就被我媽教育要有禮貌,好好問候,好好道别。”
她含糊應着。
他望進夜色:“但是有一個人,偏偏隻有她,從來都不打招呼就離開。”
淨是些任性的氣話,所以隻能放在這個酣醺的、斜風細雨的夜。
“已經三次了,這個人抛下我三次了。”
“是麼,”甯蓁醉得眼饧耳熱,“真可憐。”
“不,其實很幸運……因為又見面了。”
溫霖的目光依然濕潤。她昏昏欲睡,不再出聲。他沒期待她能有所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呼吸變得漫長而甯靜。他謹慎地站起來,想去關上燈。
沒想到這時,甯蓁恍恍惚惚舉起一隻手,輕軟地拽住他的衛衣下擺。
“你好好聞啊。”
“像是……”
他駐足。
小雨淅淅瀝瀝,融化了半截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