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對不住啊嫂子。”
他哂然,帶着她轉身離去。
今晚,月亮是鵝的絨毛。甯蓁隻想着這一件事,想再回頭眺望那扇窗。她在夢遊,意識和月色一樣朦胧,像籠了層紗幔,與現實隔得很遠。
腰側壓着重量,不知道是什麼,場景慢慢回到餐廳,圓桌鋪着白布,酒杯堆成塔,香槟均勻流入每隻杯子。
某個瞬間莫昭放開了手。她有點頭暈,扶着桌沿,突然聽見一聲支離破碎的尖叫。
玻璃杯死了。
是摔死的。
周圍掀起一小陣哄亂,人群各自驚呼、皺眉,富家太太口中念起“碎碎平安”。
晶瑩碎片飛散四濺,躺在腳下襯得燈光更亮。莫昭的視線逡巡着,直直對上她,唇邊帶着鋒利的笑:
“撿起來。”
嗓音仿佛套上了厚重的水膜。她的眼神變得懵懂,于是他重複一遍:“蓁蓁,撿起來。”
“為什麼……?這又不是我……”她靠本能反駁。
莫昭卻說:“是你碰倒的。”
是嗎。
她有些恍惚。
他的音調繼續往下沉:“你親手掃掉的杯子,就在我眼前。”
——“成年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二十歲的時候,她覺得莫昭成熟而理性。他用那句話向她告白,告訴她之前送過的每一束玫瑰都飽含心意。
那天夜色宜人,她站在校門口,一臉清澈地問“所以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明确自己的行為。”
他低下了頭,背後如織的車燈川流不息。
“蓁蓁,我正在追你。”
但六年後,相同的話成為她的枷鎖。
成年人必須負責。既然在如此重要的宴會上打碎了杯子,就要親自撿起來。
名貴的高定禮服毫不舒适。
甯蓁遮住空蕩蕩的胸膛,右手伸向地面,出乎意料,玻璃碎片割破手指的觸感竟然濕潤柔軟。
……
指尖糊滿融化的奶油。
“我不是故意的,唉,誰知道你買的是什麼東西啊?”
猛然驚醒,耳邊換作洪鐘一般的嗓門。
塑料蓋掀翻,裡面的蛋糕徹底沒了形狀。甯蓁蜷身蹲下,眼淚啪嗒啪嗒的,頭快要紮進袋子裡。
時間退回去年,二十六歲生日那天。她買了塊慕斯蛋糕外賣到公寓,門鈴響起,姨媽風風火火趕過去開門,拿着布袋子随手倒扣在茶幾上。
“我隻是想在今天吃塊蛋糕而已……”
她淚流滿面,目光逐漸空洞。
從不道歉是李肅的人生準則,她隻描述現狀,說弄壞了并非故意為之。對啊,誰會處心積慮去破壞一個無辜的蛋糕?可為什麼你要無視我的生日,為什麼你明明你錯了我卻不能聽到一聲“對不起”?
慕斯塔頂的草莓可憐兮兮,差點滾出盒子。她抹了把臉,不許眼淚再淌下去。
“姨媽。”
她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甯蓁常常省略那個稱呼,因為極其偶爾的時候,她自以為她們的相處近似母親與女兒。
“如果,鳥哨一直像你所說,是非常好的東西……”
她話音哽咽。
“那你為什麼不學……?”
……
如果我沒學過吹哨吸引小鳥,那麼就不會……
甯蓁彎了腰,俯下身子,準備在衆目睽睽之下清理酒杯的屍體。
她無法拒絕莫昭的要求。
是,打碎了東西,撿起來就好了。
但有個人闖入了視野,遞來一隻手,柔軟地托住她的,往上拉,直到她重新挺直腰背。
她還看見對方的裙擺——屬于旗袍的優美線條。
“你是傻瓜嗎,就這樣用手去撿?”
那雙貓一樣的眼,近距離如此攝人心魄。
慕容女士是全場宴會的焦點,她不介意拖着别人長長的目光高聲喚來服務生,讓他們帶來掃把和吸水布清掃地闆。
“得善用工具才行。”她诙諧打趣,同時手指捏住甯蓁的手心。
“謝謝……”
慕容暫不理會那聲道謝,貓眼反而盯着她身邊的男人看。
莫昭率先呈上笑容:“怎麼抛下成理一個人?”
“王董要找他談談,”女士回以狡黠的笑,“王董你知道吧?就是張董的老戰友,年歲最高,最講究家風和睦的那個。”
他臉色微變。甯蓁反應過來:在鴻鹄計劃中他們分屬兩個陣營,處處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慕容女士潇灑地留下那句話。後來莫昭讓她挽着手臂,不準輕易松開,一直持續到散場。離開酒店時她手臂發麻,血液流得艱難,但依稀記得前來參加宴會的原因——
“五年前我送給你的鳥哨,還在嗎?”
他們走了側門,一條供員工進出、人煙稀少的小路。夜深,寒意滲入皮膚,甯蓁垂下眼,肩膀打顫,渾身透着冰冷氣息。
往往是這副模樣讓莫昭憐惜。清冷,孱弱,比她當年更難以捉摸。
他想了想,說:“那我得找找才能确定。”
場景一如六年前。她望向稍遠的地方,而今夜不見車燈如織,隻有隐入夜幕的榕樹與蕭瑟風聲。
現在是春天,還是秋天?
莫昭擡手幫她整理長發,指腹摩挲着發絲:“不如,我帶你回家看看。”
句尾語調上揚。
甯蓁卻向後退,喃喃道:“不用了。”
已經沒有必要了。
因為,對面的岔路,一個女孩的身形一閃而過,清晰地映入眼中。
她說了聲要自己回家,扔下莫昭,快速拉開距離,給室友發消息。
「你在哪」
然後,背影已縮短為一片葉子大小的那個短發女孩原地駐足,匆匆低頭拿出手機。
「在寮房啊,怎麼啦」
及時的回複。
甯蓁看着對方漸漸消失于酒店的員工通道,目光輕輕顫着,如芒在背。
……小唯。
你一直,都在對我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