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高峰。
公交車裡飄着汽油味,上學的和上班的擠進同一輛,要麼胳膊去夠頭頂的吊環,要麼死死摳住欄杆。
溫霖昏昏欲睡,膝蓋抵住座椅下的高台,扶緊靠背。
廣播響起:“芙蕖路到了,請在後門下車——”
車身噴出一股氣流,前後門齊開。
“不下的讓讓!”
“别擠了,這兒有學生!”
乘客們一邊嚷嚷一邊推搡。他打了個哈欠,眼角模模糊糊滲出淚水,視線懶散地掃過前門。
沉悶的黑白灰裡,一抹深藍色散發着靜谧的光。
北城二中校服。
師姐?
他用力揉了揉眼,甚至揉掉一根睫毛。
甯蓁的白發圈松了些,高馬尾孤零零搖晃着。吊環和不鏽鋼欄杆上沒留下一絲間隙,她安靜,不善争搶,擡着頭不知所措。
背後,書包和他的撞到一起。
“哎喲,到站了,趕緊下!”
面前兩個乘客艱難挪動身子,努力扒拉着巋然不動的人牆。
“師傅!先别關門!”
短短十數秒内,引擎洩出的轟鳴沖刷着大腦。眼看座位空了出來,溫霖遲疑一瞬,立即旋身伸手——
“這邊有空位。”
他拽住她的袖口一拉,匆匆提醒。
還有七站到校,時間還早;書包擋着中間的路,不便于通行。溫霖找了各種借口解釋自己的私心,然後松開手,邁進座位,分出一縷餘光去心不在焉地觀望着。
對她來說,他是完全陌生的人。
“嗯?”
她發出小小的疑惑,反應了一秒,褪下包,放在旁邊的座椅上。
撲通撲通。
撲通撲通。
他淹沒在自己的心跳裡。
*
自行車臨時掉了鍊子。
晨間六點四十五,甯蓁隔着面巾紙捏起鍊條,往齒盤裡塞,三分鐘後,她放棄了,趕緊丢掉紙巾跑向車站。
平時幾乎不坐公交,拿不準時間,幸好今天車掐着點兒來了。前門擠開,她看着裡面黑壓壓的乘客,心生退卻。
好可怕。
甯蓁被推了上去。“滴——學生卡”。空間太局促,堆滿疲倦的臉,司機喊着中間的往裡走走,人們卻凝固着一動不動,呼吸都變得困難。
“别擠了,這兒有學生!”
肺壓扁了。還有人站定後想掏出手機,狼狽地掙紮,手肘頻頻左右橫擺。甯蓁幹脆不再反抗,待在原地随波逐流,一張蒼白的照片似的。
早高峰的交通是一條條沙丁魚鑽進罐頭。
你們擠吧,她冷漠地想。
“這邊有空位。”
突然有道聲音。
她以為與自己無關,而那人像在交接暗号,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口。
“嗯?”甯蓁遲鈍地疑惑。
身後,一個男生率先邁進座位。
原來他在好心提醒:背後空出了位置。
上學路偶遇同校生并不稀奇。如果不是穿着相同顔色的校服,她不可能這麼快反應過來。
兩個空位。
他讓我坐?
甯蓁試探性撂了書包,又回頭望了望,确定附近沒有他的同伴。
“……謝謝。”她猶猶豫豫。
座椅剛好卡在公交車的左前輪上,地闆升起一節,需要屈腿才能坐下。那名男生抱着膝蓋,半張臉埋進手臂,似乎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車子駛出公交站,周圍的一切震動起來。
窗外有清晨未醒的樹,油綠發亮。他墜着眼,額前短發晃着,比平常的黑色更深,襯得皮膚白皙,耳垂泛了紅。
甯蓁沉默地打量,看見對方校服上的星星圖案。
是初中生啊。
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一絲惋惜。
昨天推理小說讀到深夜,故事發展到高中生們未竟的告白。以前在這方面沒有一點兒心思,現在才發覺,途徑學校的公交車本該是青春浪漫的場所。
鄰座男生一言不發。
他才十四歲吧,或者十五,還是個小孩子。
睡眠不足七小時,腦袋暈乎乎的,開始犯困。
甯蓁不知不覺數起了他的睫毛,濃密,長長的,能遮擋風沙。一根、兩根、三根……數着數着它們恍惚變成白色,盈滿了雪花,瀑布一樣傾瀉而下。
意識漸漸不切實際,她困得合了眼,睡夢淺淺枕着颠簸的車輪。
“剛上車的乘客請往裡走,前方到站是,北城二中——”
高處傳來铿锵有力的廣播。乘客們彬彬有禮,自動讓出一條路。門開得急,她差點沒趕上,想扭頭叫上左側的少年,他卻已不見人影。
快遲到了。
她來不及管,朝學校大門狂奔。校園廣闊,被霧氣籠罩,仿佛沒有盡頭,幸好她跑得快,恰巧在七點三十分踩進教室。
像給予抵達的獎賞,黑闆右上方的音箱亮起一道美妙旋律:
“叮叮叮咚。剛上車的乘客請往裡走,站穩扶好,無卡乘客請投币——”
……
……
甯蓁猛地睜開眼,廣播正好續上:“下一站,終點站,夕照路北。”
……?
怎麼還在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