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
樓道内回蕩着叩門聲。
腳下是水泥台階,邊緣磨得圓滑,灰黃的塵土扒着欄杆和舊電表。門鈴壞了,他的指節磕向防盜門,一次比一次重。
咚咚咚——
老房子是一潭幽深的死水,聽不見回音。溫霖深吸一口氣,握住把手,咔嚓一聲擰下去。
門開了,她忘了鎖。
推開門就是客廳,師姐跌坐在地上,手撐着地闆,雙眼虛焦。
“你是……誰?”
她費勁力氣擡起視線,嘴唇緩緩翕動。空氣裡彌漫着凄清的茫然,溫霖跪下伸出手,仿佛潛入一段漫長的水路。
他抱住師姐,想帶她離開冰冷的地面。
好緊。
甯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看見了一隻血迹斑斑的貓,看見血一點點漫過來,看見自己趴在地上清洗地闆。酒精和滴露的氣味淹沒了房間,她溺水了,倉皇地撲進一片混濁,接着一道影子闖進來撈她上岸,手臂環住她的背她的腰,隔着衣物傳來劇烈的心跳。
突然,她忘掉好多事,包括他是誰。
“貓死了。”
溫熱呼吸撲在耳邊,片刻詫異的停頓。
她又說:“我看到貓死了。”
“什麼時候?”
“剛才。”
影子沉默了,收緊雙臂。
為什麼,難道你沒看見嗎?貓就在那裡,在輪胎下面……
她耷拉着眼睛,落在腳邊漂浮的白紙上。
信,頗為正式地疊了三折,圓珠筆像顫抖的針線,幾乎刺穿紙面。
「姑娘:
中年時得你母親幫助,轉眼已數十年。我走後,請取杜鵑,予你的謝禮。」
落款僅一個“孟”字。
杜鵑花……是留給我的?
甯蓁折好信紙,朦朦胧胧眨着眼。她明白為什麼他不講話了。樓下沒有貓,沒有張開獠牙的車——剛才他們撞見别人打理花壇,鐵鍬插進土壤傷了一株根莖,她以為那人蓄意破壞,沖上去替孟老太太阻攔。
“您是……姓甯的姑娘吧。”
男人五十歲上下,濃重的本地口音。他緩慢轉過頭認出她,遞來一張信紙。
“我媽前陣子走了,她留給您的。”
那句話像堵塞的河堤,甯蓁覺得不太真實。明明上次見她還在不久之前,她的眼睛那麼晶瑩……
但溫霖低聲解釋,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
“我爺爺就這樣,吃化療藥,眼睛變得很亮,畏光,容易流淚。”
“是嗎。”
話語間溢出平靜的悲傷。
她飄上了樓,關門。記憶全都亂了,昨天和今天混在一起。珠頸斑鸠,橘貓,城市裡常見的野鳥,城市裡常見的流浪貓,還有城市裡常見的死亡。
孟老太太走了。
屋内寂然,他捉住一縷微弱的抽泣。
“為什麼,”她迷茫地拽住他的衣服,任由眼淚傾瀉而出,“這個世界和我的連接越來越少……”
肩膀被打濕,掀動抽痛的心髒。溫霖深深低下頭,反手扣住師姐,快要把她揉進身體。他們跪在地上相擁。窗外飄起雨,她像浸在雨裡一樣潮濕寒冷。
*
後來,症狀飛速消失。
甯蓁早就習慣了,她稱之為間歇性短暫失憶。有一天打電話給李肅,卻忘記那是姨媽,直愣愣地問“哪位”。以前她也經常忘掉莫昭,校門口,舍友在周圍起哄的時候,她隻看見一束玫瑰花,後面躲着個身材寬厚的陌生男人。
偶爾在更多場景發作,比如熟悉的街道、書桌前和家門口的樹下。陌生化的時刻不計其數,但往往很快就會恢複,她一直不以為意。
直到那天,師弟說要給她“介紹一個朋友”。
他們約在上午,晴空萬裡,陽光明媚。下了車,他默默與她交換了位置,走到人行道外側。
“師姐,你不會怪我吧。”
溫霖擡手擋光,另一隻手遮到她頭頂。
“嗯?”
甯蓁微微疑惑,看到他舒張的手掌為自己留下一段空隙。
“因為忽然要介紹給你認識。”他眉目清晰的臉上透着一點拘謹。
她喜歡獨處,但是沒關系。剛要回應,注意力倏忽被微信奪走。
「Hi,好久沒彙報消息」
「關于方善善的情況」
「最近終于改邪歸正了,本質上還是好孩子」
王深老師發來近況,她順手回了一句“真好”。
「是,我的POLO衫和緊身褲沒白穿啊」
甯蓁忍不住笑。
“是誰發的?”
懸空的手撩起陰影向下壓了幾厘米。溫霖貼近了,作勢要過來窺屏。
“……”
她不急着收手機,反而開始發呆。善善是好孩子,他也是,他會為年少的行徑道歉,會劃分界限,保持距離。她相信師弟做不出逾越的事,如果沒獲得允許,就算屏幕舉到面前他也會下意識閉上眼。
陽光照得街景上升幾個明度。他們走進樹蔭,前方,小區栅欄裡花枝叢生,葉子油綠發亮。
再擡頭,師弟的神色變了。
“就,那麼難回答……?”
他皺着眉,絲毫不掩飾眼中的緊張。
甯蓁還在發呆,沒說話。半晌,他匆忙補充:“隻是随口問問,沒有冒犯的意思,畢竟師姐的朋友我也不熟……”
話裡暗暗圈定了範圍——是“朋友”,拜托至少停在這裡,别再深入了。但她錯過了那層意思。
“剛才在想,表弟的堂哥,我應該叫他什麼。”
絨絨的陽光在睫毛上跳舞。
他點頭,低聲重複:“表弟的堂哥啊。”
“十幾歲的時候見過面,好久以前了。”
“表弟的堂哥,”如釋重負的笑意悄悄在唇邊暈開,“直呼姓名就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