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元年冬對鹹陽老秦人來說是滅頂的劫難。早先被征召在外或是聞風逃了的且好,此時或許還留得命在,餘者……一多半都喪生在那場叫人肝膽懼喪的屠殺中了。
鹹陽大火三月未絕,樓台宮阙盡付一炬,盛之以極的秦都在那之後留下的隻有滿城墟燼。
“鹹陽?”奴奴擡眼望向自家母親,聲音中微帶疑惑。這是她沒聽過的新詞兒。
媚看着遠處能瞧見的一片宮殿廢墟,摸摸女兒腦袋:“嗯,鹹陽,那是故秦都城。”
一個故字,道盡了盛衰相易、世事無常,也翻轉了不知多少人的命運。
媚其實曾去過幾次鹹陽城,是新嫁時良人帶她去的。初時那段時光應該是她這一輩子迄今最快活的時候,她也隻在那時會滿心依賴期待的将奴奴父親視為良人。
後來——
後來就再不願提起憶及。
“故秦?那現在呢?”
奴奴稚聲的一句問話将媚不覺走偏的思緒引了回來,也沒深想女兒怎知故字的意思,她撇開因近故鄉而纏繞上來的那一點晦暗心緒,道:“現在是漢了。”
秦與漢,原該是完全陌生的字眼,奴奴卻覺滿心親近,好像是天然植在骨血裡的親昵。
“那這兒離咱家還遠嗎?”
這一回沒待媚說話,信田阿母已笑了:“不遠了,過鹹陽轉支流到杜縣,再走上一程就能到了。”
又揚聲與撐船的老翁道:“船翁,我們要往杜縣長安鄉去,勞煩送我們到離那兒最近的渡口。”
“好說。”船翁笑着應下,“是長安鄉哪裡?我看看可能送你們到更近處。”
“南山腳下雲陽裡。”
船翁是老船人了,對這一帶顯然頗熟悉,聞言喲一聲:“那下船還有好長一程路要走。”
這好長一程就叫奴奴吃足了苦頭。
獾兒小,還能由阿母抱着,奴奴就隻能扯着母親的衣裳努力邁着她那疼得灌鉛也似的小短腿。什麼莊子外的風光,都沒興緻看了,腳邁得一步比一步沉,腳丫子疼得她癟着嘴硬憋住了才沒哭。
好在信田的幺妹是信田背着,信田阿母管照自家孩子之餘見奴奴癟着嘴眼淚要落不落的樣兒,中途抱了她兩程。媚也疼女兒,期間叫獾兒自己走一走,抱了奴奴幾段。
就這般,雲陽裡在望時也已經是日頭偏西的時候了。
陳忠出船資讓三家人一起搭船回來,三家人送媚母女三人到雲陽裡,這是媚一早去會同幾家同行時就說好的。如今将人送到通往雲陽裡的岔道口,三家人才匆匆作别。
奴奴腳痛得恨不能當下就一屁股坐地上去,信田和豹那六個小孩兒這會兒也早蔫得不成了,相伴三年的小夥伴們連作别都顧不上,就由各自阿母牽着離開。好在信田與豹家所在的聚落聽說原就離雲陽裡不甚遠,是奴奴外大父母家所在的裡,以後要相見也不難。
媚放下獾兒,讓獾兒自己跟着走,自己半蹲下來要抱奴奴。奴奴看看母親背後的大竹簍,心想自己隻自個兒走都這樣累,阿母還又要背着東西,又要抱着獾兒或背着她,不知比她要累多少,不定腳比她的還疼,便搖了搖頭,揉揉自個小腿肚兒:“我還能走。”她看看前頭那夯土泥牆圍住的地方:“阿母,我們家就在那裡邊嗎?”
媚隻覺這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事實上她也确實沒力氣了,拎着一小袋糧再背個三歲的孩子趕路并不是想象的那麼容易,媚現在不是腿腳疼痛,是一雙手疼得根本擡不起來了,這一路全靠咬牙強撐着。
“是,那是雲陽裡,咱們家就在裡中,馬上就到了。”
奴奴對這兒早沒了印象,但聽得個家字還是激動起來,原本疼得不成的小短腿這會兒好像也添了幾分勁兒,一手牽了獾兒,姊弟兩個就跟在母親身畔深一腳淺一腳一起往雲陽裡去。
雲陽裡的裡牆與陳家莊子的圍牆差不離,不過要破敗些,走這一小段路奴奴已經眼尖的看到有兩處坍塌壞敗的地方了。裡牆外是大片的農田,隻是這會兒哺時已過,農人都回裡中去了,外邊隻遠處田裡還有零星幾個農人仍在勞作。
母子三人走進半開的裡門時,監門從右塾探出頭來,一見着媚,愣了愣,一照面就把人認了出來:“是媚?這是……奴奴?”
一句話引得右塾裡坐着的裡魁也行了出來。
媚嫁入雲陽裡好些年,加之先夫生前原是鄉吏,與裡中長者倒都相熟,便緻禮問候:“陳公,明叟。”
“欸,欸。”兩人連連應聲,裡魁眼裡也有喜意:“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
又看奴奴,依稀還能辨出這孩子幼時模樣,再看到被奴奴牽着的獾兒時怔了怔,觀獾兒眉眼就猜出這應是媚的幼子了,也不以為奇。莫說流落在外三載,便是留在裡中家中早沒了男人的婦人,幾年間又添出一兩個孩子的也不罕見。
“快歸家去吧,先安置下來,這兩日多回幾戶人家裡中就安排一起去一趟鄉部自占,到時使人喚你,把名籍落定。”
“好,多謝陳公。”
媚與二人别過,牽着一雙兒女往裡中去。
裡門處陳裡魁看着媚母子三人走遠,與明叟慨歎一聲:“陛下這一紙诏書确是恩澤天下,已回來了好幾戶,再過些時日,便是當年逃往蜀漢的若願回來的應該也能到了,咱們裡中總算多幾分人氣。”
“誰說不是呢。”明叟看着那母子三個的背景,道:“這也是可憐的,當年孤兒寡母的就這麼被撇下,三年前那光景……今日見她母女二人能安全回來,也是福大命大了。”
陳裡魁自然知道明叟指的是哪一樁。當年逃荒的,當時田地若沒賣,看到诏書指定是要回的,那一家不知還活沒活着,若還活着,隻怕沒幾天也該到了。往日瞧着面甜識禮的人,遇事才知根本不是什麼良善,虎毒尚不食子,不待見新婦,總占去了那許多田地,嫡親的孫女、猶女,仲興身後唯一一滴血脈也抛下不顧。陳裡魁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