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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奴不知自己成了旁人同情可憐的對象,她牽着獾兒,在斜陽的餘晖下打量雲陽裡的每一處,見橫向一條又一條巷道,一排排林木掩映下的屋子,眼睛都快忙得不夠用了,滿眼都是新奇。
“阿母,這比莊子裡漂亮呢。好多房子,土牆的房子,不是矮草棚。我小時候真是住這兒?”
滿心滿眼了不得的唏噓。
媚聽得失笑:“什麼你小時候,你現在很大了?”
“現在自是長大了!我都七歲了!”她理所當然。
媚笑笑,不與她糾結這個問題,道:“你四歲前一直在這裡,現在一點也不記得了?”
奴奴四下看看,仍搖頭:“不記得了。”
一旁獾兒滿眼欣羨,一邊瞧着道旁屋舍,一邊奶聲奶氣地發出由衷的羨慕:“阿姊,你小時候住得可真好。”
“哎喲,那可不?就是可惜了這樣好的日子我竟都不記得。”奴奴小大人似的歎一聲,轉念一想以後都是住土屋的好日子了,頓時又是樂不可吱,腳痛都忽略了,仰頭問:“阿母,那咱家還多遠?哪間是咱家的屋子?”
“咱們家是裡左第三排第五個小院,你找找看。”
媚對雲陽裡再熟悉不過,三年未歸,如今仍是閉着眼都能說出位置來。
“裡左第三排第五個小院……咱現在就在第三排,一、二……獾兒快點……”這幾年在莊子裡瘋跑慣了的,奴奴已經牽了獾兒,姊弟倆邁着小短腿邊數邊樂颠颠往裡跑。
媚跟在後邊,一路留心的卻是那些柴扉半開,荒草叢生明顯久無人居的院子數量。
從裡門處進來,看到的院子中五個裡倒有三四個是沒人的。媚嫁進雲陽裡時秦國尚存,裡中黔首還沒有四方亡逃,每個院子住的什麼人她五六成是識得的。如今屋舍仍在,人卻不知在哪一處。
裡左三排第三進院裡,有婦人從竈屋裡走出來,手中拎着鐵鍬正要往後院開園地去,擡眼看到将将要走到門前的媚,身形一頓,将人認了出來,把那鐵鍬往一旁柴堆上一靠就激動奔了出來。
“媚!?是你?”
媚停下腳步,細辨認兩眼才将人認了出來:“虞?”
那被稱作虞的婦人笑了起來:“是,是我,我們家前幾日回來的。近五年未見了,你模樣幾乎沒什麼變化。”
饑餓貧困太催人老,她們一家在漢軍入關中時就亡逃山林,過了幾年野人一樣的日子,這些年沒少吃苦頭,虞沒比媚大多少歲,如今瞧着,倒像差了得有十歲的模樣。但故人相見總是叫人喜悅的,虞臉上的笑很是真摯。
媚也是一般,她笑道:“能見到你真好。”
“我也是,前幾天剛回時在裡中走了一圈,人不多,媚你這是打哪兒回來?”
媚并不避忌,道:“漢二年饑荒,我自賣于鄰縣富賈莊中做了田奴,聞知天子诏書今日方歸。”
虞一愣,媚曾是她在裡中最羨慕的新婦,因為嫁得好。隻後來舅姑難處,鬧得很不成樣,丈夫也孝順太過……那羨慕就變作了同情。但那樣嬌豔光鮮的女子,她是怎麼也想不到竟會淪落到與人做田奴。一時竟啞然,不知說些什麼。
“阿母,阿母——”
不遠處有小童呼喚聲傳來,虞見媚望過去,她順着呼聲看去,見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小的那個不識得,大的那個年齡倒是對得上。
“那是你家奴奴?”
媚笑着點頭。
虞忙道:“那不耽擱你,快去吧,明日來家裡叙話。”
這廂别過,那邊奴奴已經快要往回奔了,看到母親過來這才打住,遙遙招手,興奮地問:“阿母,這是咱家對吧!”
歡快的童聲引得前後鄰一兩家院裡的人探頭出來看,不過因不在同一條巷子,倒也沒打着照面。媚走到自家門前時,兩個孩子已不知從哪找來兩根荊條,在院裡叢生的野草上一通的拍打,看到母親過來就歡快招呼:“阿母,這木籬圍着的屋子都是咱家的?咱家這麼多屋嗎?”
聲音裡滿滿的驚喜,一瞧就是樂壞了。
媚神情有些恍惚,隻打量着離開了三載的家。柴扉歪了,鎖鑰值錢,她也知道人一離開就存不住,當年随身帶走,如今屋門半開,院裡一片荒敗氣象。
媚站在道旁,依稀能看到往日時光,溫馨有之,鬧心更多。隻是故人已逝,那鬧心的老妪如今與她也沒了幹系,更不知亡逃到了何處。幾年的捶打,她一顆心早磨練得硬了,倒不會再似從前一樣為那等人壞自己心情。這時方展顔一笑,“對,這是咱家。”
兩孩子歡呼一聲就樂得四處蹿。
媚才要進院,後邊虞與她舅姑、良人來了,帶鐵鐮的帶鐵鐮,端陶盆布巾的端陶盆布巾,她阿舅田翁手中還抱着七八塊劈好的大柴,身後跟着個約莫七八歲的幹瘦小子,捧了一大把幹艾草。
“我家舅姑聽聞你帶着孩子回來,瞧着天色太晚了,隻怕你不及收拾,我們過來搭把手。”虞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