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奴就很歡樂,身子不覺還往她阿母那邊微傾些許,悄聲說:“因為虞伯母是在一片竹林裡生下的他,所以給他取名叫竹生。”
獾兒顯然也聽說了,還放心裡尋思過,這時被奴奴一提起,便問道:“阿母,那我是不是你在一隻獾兒旁邊生下來的?”
媚險沒笑嗆,奴奴敲敲獾兒腦袋:“笨,那你就不叫獾兒,叫獾生了。”
“對哦。”
媚被這一雙小兒女逗得眼中笑意止不住,看獾兒摸着小腦袋仰頭瞧她,便與他說些名字由來。
“因為小兒養大立住不易,所以取賤名可避邪驅災,名越卑賤,越能避開邪祟。以家禽小獸為名也是這般,所以你才叫獾兒,可不是我把你生在一隻小獾兒旁邊。”
奴奴聽得直笑,歪頭問:“那我的名字也是這樣來的嗎?”
“是。”
事實上奴奴剛出生時,她父親想給她取的名兒是醜奴,說是孩子不能誇好看,得說醜才好。隻媚覺得實不好聽,且瞧自家女兒,哪怕是個小小嬰兒,也是怎麼瞧怎麼好看的,怎願意喚一個醜字?最後折衷一下,喚了奴奴。
這卻不與奴奴說了,要把她跟醜說到一處,哪怕隻是個小名,她必也是不樂意的。
正說着,柴扉外有人喚:“媚可在家?”
媚聽着有幾分像陳裡魁的聲音,忙起身出門,邊應聲:“在呢。”
在堂屋門口穿上草履快步行出,果見是陳裡魁站在院外:“陳公何事?可是明日要去鄉部占名數了?”
“正是,鄉部路遠,明日寅時末便到裡門處彙合,要書名數,如今雖不用似從前一般畫照身帖,人也需得到場的,你家兩個孩子都得一并帶去。”
“對了,要跟官府假農具、糧種,家中口糧不足還可貸些糧食回來,依你家的口數能貸得糧食兩石,十畝地可貸種子一石,再有農具,所以你裡中問問,去借一擔挑筐吧,明日那些東西才帶得回來。”
媚連聲應下,送走陳裡魁,也顧不得吃飯了,趁天色還早,忙借挑筐去。
堂屋門内兩個小孩兒,獾兒問:“阿姊,什麼是占名數?”
奴奴這些天在莊子裡沒少聽事兒,其實也是個半懂不懂的狀态,卻很自信的教弟弟,“就是落名籍吧?名數一占,咱們就不是奴籍了。”說到這個一雙眼晶亮。
獾兒低頭瞧瞧自己一雙小短腿,又瞧瞧阿姊的,想起昨晚阿姊腳上還好幾個水泡,便提醒她:“陳公說鄉部可遠,腳會疼。”
“就疼一會兒,睡一覺就不疼啦,明天阿母要挑糧食呢,你要乖呀,自己多走走。”
奴奴一點不當事,小大人一樣,且全當所有人都與她一個體質。
不過還别說,媚與獾兒這見天與奴奴一處的,體質還真比旁人強了許多。隻是這體質的奇異之處并不妖異,也不打眼,這一家三口沒一個知道自己體質優異于常人。就連媚自己,除了覺得一家三口膚色好些,奴奴皮實些,也全沒覺得異常。膚色這種東西,她隻當是自己天生麗質,一雙兒女也承繼了她這一優點。
獾兒眨眨眼,覺得阿母确實是辛苦,想想昨晚疼得發慌的腿,有點兒打怵卻還是乖乖應下來:“好叭。”
兩個不丁點大的孩子,對于虛三歲的小兒自己走幾十裡路是個什麼概念全然沒有認知。一個敢說,一個敢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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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媚那邊,裡中人雖比從前少得太多,十存二三,不過借東西也還順利。
畢竟這一趟要去鄉部的人算不得多,亡戶還好,當年逃亡多少帶了家什,在山中也能就地取材自己編。隻賣身為奴回來的真個兒一窮二白,就說媚家中,連井中的汲桶井繩都叫人牽走了,遂不得不借。索性這會兒回來的人還不算多,其中亡戶過半,所以借挑筐的人不多,媚出去略一問就借來了。
倒是糧食的存儲,家中倉房中好搬動的陶米缸早叫人弄走了,如今别說米缸,明日回來後把挑筐一還,家中連個能裝糧的布袋也無。她問了好幾戶,許了采麻織布後還大小一樣全新的麻袋,從幾家人中共湊得六個大小不一的半舊袋子,裝兩石糧和分裝一石糧種應是夠用了。
又往相熟的虞家裡問了問,是不是明日也自占名數去。
“自然是去的。”虞還沒等媚開口便道:“我阿舅去借了輛鹿車,明兒你家奴奴和獾兒去時可以坐鹿車,也免得再喊腿疼,回來時鹿車不好坐人了,你那糧食到時捆兩石在我家車上,你擔子空出些,孩子真走不動了還能放筐裡挑回來。”
媚松一口氣:“我正是為這個發愁,好在有你們能幫襯一二。”約好平旦一起往裡門去,因沒有漏壺,也不知具體時間,怕睡過頭誤事,說好哪家先起了就往另一家喊上一聲。
待回了家,把一對挑筐擱到倉房裡,媚把碗中最後一點豆飯吃了,洗碗的事叫奴奴攬了去,她便趁着天光還亮回了房間,關上門後解了一直系在身上的腰帶,用簧剪拆解幾針從裡邊抽出一小串銅錢來。
想想家中撿來的一對木桶得作澆灌用,如今還缺個汲桶和一個能洗身的木盆,咬了咬牙又拆了一串出來。
一串是十枚用繩子編得平平整整的秦半兩,兩串二十枚,解開編繩後擱進了随身放着幾百枚漢半兩的荷囊中。②
卻原來,得知天子下诏免奴婢為庶民後媚就能走,隻她并不曾走。
倒不是與其他莊奴一般踟蹰猶豫怕稅賦徭役太重,恐生計艱難,不敢出莊。她等的那幾日卻是為哄得替主家來處理這事的陳忠對她離莊之事心下不抵觸,且實在為她離莊後的生計添了幾分擔憂,甘心情願為她備了一筆傍身的赀财。
二百枚秦半兩,三十兩好銀。③
這錢對富賈而言微不足道,就媚打聽到的此時的物價而言,以糧食來說,比漢二年時竟隻高不低,這些錢于富賈或隻是置幾身好衣。但對陳忠來說,這不是小錢了,于這一點上媚是心存感激的。因為這之于她,是她和兩個孩子歸鄉後手中僅有的赀财,也是她和兩個孩子生存的一份保障。
她便在陳忠屋裡,就當着陳忠的面親自縫了一條特制腰帶,表面看着與普通腰帶無異,内層卻分了二十六個獨立小格,把這二百個秦半兩和六枚五兩的小銀餅妥妥貼貼分格收藏了。
陳忠那日倚在榻上看着她穿針引線,心情約莫是極複雜的,拉拉雜雜與她說了一堆外邊的情況,貨币的混亂與優劣辨别,又教着如何财不露白,身上藏着一份,外邊也該留着一份,防人之心不可無……到最後成了:“倘太過辛苦,便回來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