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從那一小碗底香氣四溢的粟米粥開始,像是有了一股無形的力量撐持,雖有忙忙碌碌做不完的活,卻踏實安适又有奔頭。
占了名籍回來的第二日,清早裡魁和田典便領幾家佃了官田的農戶去認過田地,修封埒正疆畔明了田界。佃給媚的這十畝地離裡闾不是最近,但一側臨着大道,又有通渠,取水澆灌很是便宜。
久荒的地裡雜草叢生,裡魁和田典領着另幾家人往别處去後,媚帶着亦步亦趨跟出來的一雙兒女沿田畛把自家的十畝地都粗瞧過一遍。
她出生農家,種地的竅門也與她阿翁學得了幾分,知曉許多作物是不能多年連作的,會減産害病,這些地荒了幾年,但從上邊如今生長的草木大緻也能猜出此前種的什麼。
好比麻,原是多年生的作物,哪怕無人料理,但有陽光雨露天時地氣滋養,它自己也能年複一年的再長出來;而種過黍稷豆麥的地被雜草侵占,又能從雜草中間或長出的零星作物加以分辨,這其中生得最多最盛的就是莠草和茅草。
可喜五月裡農事繁忙,留居的裡民又少,自家農事還顧不及,這些荒廢田地裡野蠻生長出來的麻又才剛到了可以收割的時候,還沒人騰出手來。如今地一到手,倒也名正言順歸了她。
這般連作野生的麻雖不是制衣良材,搓繩或是織些布袋還是不成問題的,便是冬日裡絮在夾衣或是布衾裡禦寒也是極好的東西,哪會嫌棄。
媚也不多耽擱,回家快速把昨夜的半成品圓木削出适配鐮刀的木柄裝好,又尋此前借過鐮刀的近鄰再借了一回給奴奴帶着。
母子三個就挑着一擔畚箕,拎個竹籃,帶了個奴奴和獾兒不知打哪撿來的小破陶罐往自家地裡去了。
割麻是媚的活計,奴奴拿着把小鐮刀卻是用來割莠草,目标是那一截兒茸茸似狗尾的穗子。
這是她從前在田莊地頭也常幹的活,因為隻需要将這些結出籽兒的莠草穗子摘回去,曬上兩三個日頭,再将它捶打脫粒,用篩子篩掉部分癟粒後,餘下的就是莠結出的谷粒。
對于有記憶起大多時候隻有豆麥藜藿裹腹的奴奴來說,莠草結出的籽兒舂磨脫殼後是頂好的糧食,浸泡個一夜,細細熬了就是一碗好粥,除了有股子青草味,口感上比粟米粥也不差什麼了。
采摘去殼都極費盡,收獲相比正經糧食也低得太多,可隻要不是餓得沒力氣動彈的程度,誰能嫌獲取糧食費勁呢,這甚至都不需要她們種,又順帶給地裡除了草。除了穗子有用,草葉也是好東西,取嫩莖葉浸去苦味後能作野菜,也是喂豕牛羊的好青料。可惜,她們家現在沒養這些,不過割回去曬幹或存起來或當柴燒也是一樣的。待她割過後,阿母隻需再用鋤頭鋤去草根就行了。
至于獾兒,委實太小了些,隻要不離大人視線太遠,蹲在草葉裡捉幾條青蟲存在他那小破陶罐裡帶回去喂雞就成。
三歲的孩子跟到地頭,這在此時并不稀奇,男人們或是上了戰場或是沒了,老人婦人都得到田地裡幹活,孩子在家若無人照應,也是地頭上打滾着長成。
看似清理荒地,對于媚和奴奴母女二人來說堪比一次小收獲,因而這活幹得都格外賣力。
媚先時還頗不放心,時不時叮囑一句不要離遠了,等忙了半個多時辰,兩個孩子對自家的這一片田地都極熟了,也确實沒有什麼危險的蛇蟲,人也都在自己眼皮底下,轉頭就能看到。因着五月裡黍、稷、豆子和桑麻都得趕農時種下,她們連地都還沒來得及耕出來,便也顧不得許多,甩開了膀子猛幹。
成果也很是喜人,三畝地的麻,媚這一天收割了出來,葉子都去了,把苎麻莖杆打成捆分了幾趟挑了回去。
奴奴才是個半大孩子,一天裡除了偶爾被蟲鳥吸引了注意力跑開玩耍幾回,莠草也割得認真,一擔畚箕和大竹籃都裝了個滿滿當當,自然,也是等着她阿母往回挑。
累也實是累壞了。
夕食還沒好,說回屋裡歇一歇的人,等媚再進去看的時候已經和獾兒一人占了一邊榻,睡了個四仰八叉。
媚看着心疼,小心翻看了看奴奴右手掌心,見隻是微微的紅,沒起水泡,略安心些。試探着輕喚了兩聲想讓她起來先把夕食用了,結果人睡得那叫一個沉,是壓根兒喊不動。心知是累狠了,索性也由得這姊弟兩個,把晚食給留着,自己略吃了幾口,緊着把白日裡割回來的麻剝了浸好。
農忙的時節,農具不能總靠從外邊借,又趁着從虞家中借來的幾樣工具還沒歸還,點了個小火堆,就着火光把鐵锸和斤一應農具的把手也削磨出來裝上。直忙到半夜,手也起了泡,腰也直不起了,取溫在釜中的熱水到側屋擦了個澡,這才關門閉戶倒在榻上沉沉睡了過去。
媚不知道,累極沉睡的奴奴這會兒正浸在一個于她而言極為奇美瑰麗的夢境中。
她坐在一個能快速前行的奇怪又好看的‘箱子’裡?‘箱子’裡響着悠揚的樂聲,不知是誰在歌唱。視線中一雙與她阿母一般大小、卻要精緻漂亮得多的手松松扶在一個黑色圓環狀物件上,手臂裸露着,手腕處戴着極好看的飾物。
視野再向前……很怪,奴奴甚至想擡手摸一摸的,但她的手好似不存在,又好似和她自己看到的那雙漂亮的手重合了,她操縱不了,隻能用眼睛看。
明明是有東西的,卻能一眼瞧個通透,外邊正前方是一條她未見過的平坦寬闊光滑幹淨奇異好看的路。
是的,竭盡她腦子裡蹦出來的會又好像不會的各種詞彙也不能形容那條路的好與獨特。
那條好看又神奇的路和兩邊山景正急速倒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