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個周，鄭派那邊的博後師兄再一次緊急聯系普羅，告訴他鄭老師人在辦公室，速速前來。

普羅又像精神病一樣亢奮地跑過草坪，他聽到辦公室裡有 Lube 樂隊主唱的聲音，這次他也不管什麼儀容儀表了，也不等平心靜氣了，上去沖着門就是一陣敲。

悲涼的歌曲戛然而止，“請進——”

他心裡湧起一陣狂喜，一面喘着粗氣一面推門進去。

嗯——說實話，鄭派老師的氣質确實很正派——頭發花白，身體清瘦，表情堅毅，舉止穩重，簡直像從反法西斯戰場上走出來的人。他也有一雙平靜的眼睛，但和徒書貫平靜的眼睛十分不同，如果說徒書貫的平靜是不見烈日也不見風霜的平和，那他的平靜是千帆過後的創傷。

“我之前見過你，是不是上個月？對，我想起來了，你是要找我簽字嗎？”鄭派對學校的流程很了解，屁大點兒事都要他經手，已經業務熟練地開始拔筆帽了。

普羅大吃一驚，他當時甚至都沒看清鄭派長什麼樣子，而鄭派已經記住了他的樣子，“是的，我要跨校區調宿舍，想麻煩您在這裡和這裡簽個字。”

“好，來，普——羅——”鄭派念出他的名字，“你是誰的學生？”

“我是郝奇老師的學生。”

“哦，他的學生啊。”

鄭派大概看了一下申請表的内容，感歎了一句：“哎呀，這麼多章，沒兩個月打不下來吧？”

“是的，我辦理入學的時候就開始申請了。”

“唉——”鄭派歎了口氣，随口給他閑聊，“你們現在科研壓力也挺大的吧？”

“嗯？”

“咱們不是要搞雙一流嗎？那些指标最後不都是壓在你們這些學生頭上？像我們這幫老頭子就彙報彙報，真正幹活的、受罪的都是你們，幹得好一點兒獎勵都沒有，幹得不好就畢不了業。”

普羅很錯愕地看着他，驚訝于他的坦誠。

鄭派看着他的表情笑了，“我雖然也是個既得利益者，但我跟那幫人不一樣，我有既得利益者的自覺，不得了便宜還賣乖。”

普羅立刻對他肅然起敬。

“嘶……我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

普羅都快“壞消息”PTSD了，“您請講。”

鄭派點點第二個簽字欄，又歎了口氣，“按照流程，我不能把這兩個字一起給你簽掉，我先簽這一個，然後你去蓋章，蓋完章我才能簽這一個。”

普羅心裡咯噔一下，還得再蹲守他一次。

“這樣吧，你在這裡寫一個聯系方式，我在這邊辦公的時候就給你打電話。”

普羅轉憂為喜，喜出望外，“謝謝鄭老師！”

“沒事，去吧。”鄭派把申請表遞給普羅。

普羅悲欣交集地就要轉身離開。

鄭派突然叫住他，“等一下。”

“怎麼了，鄭老師？”

“我再給你多說一句。”

普羅快步走了回去，很尊敬地微彎着腰，認真地聽。

“沒事兒，你不用這麼緊張，這又不是在上課。”

普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挺直了脊柱。

“你老師這個人多少沾點兒古怪，有些品質是不可學的，但是，有一點你一定要傳承到。”

“嗯？”

“好奇。”

普羅沒有完全理解。

“他帶出來的學生跟别的老師帶出來的精神面貌一看就不一樣，都有股率性而為的勁兒，想做什麼就去做，順便發篇文章，做研究隻有這樣才能搞出名堂。你别看他整天吊兒郎當的，立德樹人這個大方向從來就沒錯過。

他這人平時也不應酬也不巴結，不是他不懂，所有利益糾葛他都心知肚明，就是都不放在眼裡，我就喜歡他這樣的人，唉，不喜歡他的也大有人在——”

看來耿可連猜的并不完全正确，郝奇心裡什麼都明白，他隻是主動不理會。

“唉，再過兩年我就退休了，後頭的路，就隻能他自己走喽。”

“啊？您快退休啦？”

“對，送走這一屆學生我就不幹了，我也不想幹了。”鄭派把筆扔回筆筒，手腕無力地垂在扶手上。

普羅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憊，疲憊到仿佛每天都在和整個世界對抗，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淺薄的恭維和蒼白的安慰都顯得不合時宜。

“快去吧，看看蓋章的老師在不在。”

“好的，謝謝鄭老師。”普羅最終也沒有說什麼，默默地出了門。

一個高風亮節的人确實不适合生活在寡廉鮮恥的群體中，一個有所追求的人不适合生活在笑貧不笑娼的環境裡。

普羅一路沉思着走去蓋章，意料之中，非常不幸，今天蓋不了章。

但他卻沒有意料中那麼沮喪，好像他的潛意識已經默認了生活就是按照這種爛規律運行，不如意之事就該占十之八九。（麻了，已經麻了）

出乎意料的是，隻隔了一天他就接到了鄭派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