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令人筋疲力盡的追悼會終于接近尾聲,到了鄭派火化下葬的日子,他倆傻大兒又回來了,幸好都被兇神惡煞的郝奇吓住了,郝奇恐吓他們不出錢就閉嘴,他倆一個個安靜如雞。
殡儀館的工作車載着鄭派的骨灰盒去他生前選定的墓地,兩個蠢兒子和郝徒施普四人沉默着坐在後一輛車上,車上播放着常規的哀樂。不論是人類還是精怪、聰明還是愚笨、善良還是邪惡,面對死亡時的震撼和恐懼都是一樣的。
他們肅穆地給鄭派的骨灰盒下葬,沒有起任何争端,在那個沉重的實木小盒子沉入地下時,正面的遺照正好沖着普羅。那是鄭派自己選擇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特别年輕,既沒有揚名立萬也沒有蜚聲中外,甚至還在田裡挖土豆。但那時他帽子閃耀着五星,胸口閃耀着理想,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糊塗、也是最快樂、最有奔頭的一段時光。
回去的路上,普羅悶在濃郁的沉痛之中,他如同坐在一個移動的方形骨灰盒中,有種被扼住喉嚨的窒息感,每當他覺得自己能自如應對人類的各類情緒時,總會有新的大山出現,他往徒書貫那邊更靠近了些。
徒書貫注意到了他的異樣,“你的臉色好蒼白,沒事吧?”
“不好意思,我想下車透透氣。”
徒書貫挽住他的小臂,“我陪他走走,你們先回去吧。”
郝奇舉起右手,“我跟你們一起。”
施嚴試才不想獨自跟煞筆兩兄弟坐在一輛車上,“我也去。”
司機還挺好心的問他們:“這裡荒郊野嶺的,你們待會兒怎麼回去?”
徒書貫順口編了一個合理謊話,“我外甥開車來接我們。”
“行。”司機把車緩緩停在路邊的草地旁。
四人魚貫而出,兩輛殡儀館的車咻的一下都開走了。
他們好像在一個郊外的小山丘上,大片大片的草地已經綠了起來,零星長着幾棵柏樹。
普羅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領着頭慢慢踱步,走向最粗的那棵側柏。
徒書貫擔憂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平複心情。
施嚴試率先發表精生感悟:“我對葬禮的刻闆印象全部被打破了,我認為葬禮不是一個純粹悲傷的小組會,是一個集悲傷、糟心、憤怒和花錢于一體的綜合項目,體驗相當糟糕,幸虧我們都不死。”
徒書貫來不及攔他的最後一句話。
普羅回頭看着他們,“我會死的。”
施嚴試突然意識到普羅是個人類,由于他們太熟了,以至于他時常會忘記這一點。
看他們三個都緊張起來的神情,普羅勉強自己笑了一下,“沒事的,額——雖然我現在應該說一些超脫的話,但是……”
他的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人類再怎麼超脫、再怎麼豁達、再怎麼想得開,都是沒有事到臨頭的嘴硬。真到近距離面對死亡的時候,那種恐懼是天生的。平靜的死去不是不恐懼,而是無可奈何地接受,就像人類打了一輩子吊瓶,面臨紮針的那一刻還是會疼痛和緊張。”
這會兒沒人比徒書貫更難受了,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面對普羅的那一天,他情願自己才是早走的那個。
普羅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徒書貫,隻能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不起,這幾天給我的沖擊太大了,死亡頭一次在我這裡這麼具象。”
徒書貫明白這一切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很難接受,他憐惜地看着普羅,“說說吧,說出來可能會好受一點。”
普羅眯着眼看着遠處那棵粗壯的側柏,“第一個很沖擊的場面……是看到鄭老師躺在一個大盒子裡,就是棺材,像一個放在玩具盒子裡的塑料人,一下子就感覺他已經跟我們隔絕開來,已經不在我們的世界裡了。”
施嚴試經他這麼一說,仔細回想,“诶——好像是。”
“之後就是看到骨灰盒的時候,那麼大的一個人就裝在這麼一個小盒子裡,實在是太抽象了,他這個具象的人已經消失了,變成了一個抽象的存在,他的理想、他的思想、他的情緒通通都消失了。這種‘不存在感’吓到我了,我一想到我也會啪的一下人間蒸發,就覺得毛骨悚然。”
徒書貫攬着他的肩膀,無比用力地攥住他的外套。
一直踢着沿途的石子一言不發的郝奇忽然開口:“你們人類不是經常說嗎?及時行樂,到時候遺憾會少很多。”
“嗯?”
郝奇難得正經起來,“但是,重要的不是‘說’及時行樂,而是對‘及時行樂’有一個清晰的定義,對于我來說,‘及時行樂’意味着想吃啥就吃點啥,想休息一會兒就休息一會兒,你呢?”
“額……我還沒有想過。”
“想想吧,這可能是一個應對死亡恐懼的可行方法。”
四人已經走到了那棵大柏樹旁,施嚴試揪下一朵它的花,屈起指關節把它在指尖碾碎,自己聞了聞,又給郝奇聞了聞。
郝奇叉起腰,朝山谷打了個噴嚏,傳來微弱的回音。
普羅這才發現他們已經爬上了山丘頂,放眼望去,四面都是連綿不絕的小丘陵,他注視了好一會兒周遭深深淺淺的綠色,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擡起手往上伸長了脊椎,好像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原來人生不是攀登一座險峰,而是不斷翻過一個個小山丘,宏觀上看好像很難,但具體過起來完全看不出那麼驚險、那麼艱難,反而有種不得不接受的平常。”
徒書貫用他那雙憂傷的眼睛看着普羅,他的腦海裡閃過了許許多多精生特大事件,“是這樣的,每次我覺得沒辦法繼續活下去的時候,最後都能挺過來。”
普羅擡頭對上他的雙眼,在他的眼中,普羅看到了自己,以及他面對痛苦結局的決心。
正如葬禮不如鄭派所願,他的遺囑也并未完全被執行,放心啦,他的傻兒子每月隻能拿一點保障金,沒被執行的不是他家一地雞毛的瑣事,而是關乎許多人命運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