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修名叫習詩意,是如今玲珑谷谷主夙箜唯一的弟子,自幼便跟在夙箜的身邊,日日聽其教誨,谷主對她教導嚴厲,同時也對她抱有很高的期望。
小時的她思念父母,看見與她同歲的弟子都會央求他們的師父放他們回家看看,隻是她每每想起師父冷峻的面容,都會害怕得打顫,又如何敢開口請求。
直到有一天,她将三十六枚浮生針完整流利的施展了一遍,她見到師父面色有所和緩,對自己還算滿意,于是終于鼓起勇氣詢問夙箜能不能讓自己回家見一見父母。
她不明白,明明那一間房屋離玲珑谷是如此相近;她不明白,明明同歲的弟子都是這般;她不明白,明明師父上一秒對自己還算溫和。
她不明白的太多太多,在見到師父瞬間布滿冰霜的臉色,聽到她厲聲下達禁令後,自己的期待通通化為灰燼,從此她再也沒有提過這般的話題。
隻是長大後,她發現自己原來名災姑,發現自己原來受騙很多年,發現那一晚他們并不是心生悔意,發現早上的那碗羊奶是他們那竭盡所有心虛才勉強凝結的,發現那趟來之不易的出行差點成為噩夢的開始。
原來師父不是一下看中她的資質,原來父母不是真心祝她,原來賣女被美化成拜師,原來那五十兩遠遠高出她的身價,原來臨走前的那句詩意其實是師父為自己準備的。
多麼無知的少女,多麼可笑的命運,一碗羊奶,一場去買者家途徑的集市,成了自己多久執念,又給那狠心的父母當了多久的遮羞布!
幸得遇師父,幸得入玲珑。
隻是師父,為什麼合城百姓接二連三地沾染濁氣,為什麼玲珑谷弟子身上總有螢獄蓮的氣息,為什麼您這些年頻頻閉關,為什麼偏偏放過了我,而我為什麼又偏偏知曉了真相。
您為什麼沒有殺了我,殺了我您的大計才不會出現任何遺漏,我也不會如此痛苦糾結。
我開始帶領谷中弟子入不夜城了,我做不到就這樣暴露您,我不想背叛您,可是師父,明明您從小教我醫術,明明您從小教育我的不是這樣子,您不該是這樣啊……
不,我說了謊,自我在您座下修行,我就察覺到了您身上具有割裂感的氣息,三十多年以來,您的氣息越來越純粹,可是我總覺得您的内心被迅速增長的惡氣攪得十分混亂,我不想您受此折磨,既然您心向您的大道,我便幫您扶獨木橋。
可是,為什麼我是這樣,師父您當初到底是為什麼幫我呢,為什麼不忍看我受難,為什麼收我為徒,然後将我教導成這樣。
我的陰暗面全都是幼時在折磨下形成的,我一直裝作不知您沾染濁氣,不知您修行螢獄蓮這類不夜城法術。我的面上呈現出的善良溫潤全都是您教導出來的樣子,為什麼凡間父母給予我惡,為什麼魔修夙箜給予我善。
為什麼我是這般模樣,我的陰暗明明最終戰勝了善良,我選擇幫助您隐瞞這一切,可是,可是我究竟為什麼會是這般模樣!
為什麼你能把我教導成真正能夠懸壺濟世的仁醫,夙箜,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的内心真的已經沖破南牆了嗎?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可以真正的幫到你。
這一次,我還是選擇進入不夜城,但不是為了任務。我要擯棄我曾經的偏執,那不是您教導我的,我要當一次從頭到尾的習詩意,我要做習詩意會做的事,我要背叛您了,師父。
您把我教導成這樣,一定猜得出我将來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吧,隻是您沒有想到習災姑仍在我的體内,沒有想到她會拖延我做出這個決定。
現在,一切回到正軌。夙箜!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就地伏誅吧!哈哈。
空洞的眼眶流下血水,嘴角隐隐抽動了幾下,言語知道她是在笑,也感受到她内心的混亂,隻是所有的情緒在此時都煙消雲散,她隻有最後一個念頭,一個單純但飽含眷戀的念頭。
好想像當初你帶我走時那般牽你的手啊,師父。
言顧眼中的紫氣還未散去,到現在為止的一切隻是第一層,是她主動告知的,破開她此時濃厚的情緒和主觀的想法,觸及到的才是神識深處的意識。
她迅速了解到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以及習詩意想要做的事。
迫切地告訴來者方才的那些,是想要削弱來者對叛徒的厭棄吧,在最後也想要盡可能地幫你的師父嗎。
言顧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仿佛那些事物沒有讓她動容,對習詩意的計劃也不置一詞,唯一的一點注意被放在了她對師父的情真意切上。
她感受到手心握着的手變得很沉,溫度從指尖逐漸褪去,身下的人完全沒有了生息。
言顧将她妥善放置好,自己站起了身,沒有再去看這周圍的情況,踩着虛空走出了大廳。
布下結界後的言顧仍在沉默,她目光沉沉,無法破開濃霧看清裡面或平靜或翻滾的思緒。
胡晉跟在後面噤若寒蟬,隻覺折壽。
言顧緩慢勾起一抹笑,她轉頭看向胡晉,對他說:“你覺得我冷血?”
是是是有一點,我都被吓得不輕,那群人果然就是一群嗜血狂魔。
“沒,大人您隻是冷靜非凡……”
“那不還是冷血嗎?”言顧覺得有些好笑,反問道。
“不不不,此冷靜非彼冷靜,您這是大人物的氣量,您将難過深藏在心,是知道哀傷不能撫慰死者的怒火,心中已做好報仇雪恨的計劃。”胡晉絞盡腦汁地給對方說好話。
言顧淡淡地笑了笑,回答他:“原是如此。”
她終于肯踏出那方空間,向外走了一步,對他說:“那我便去報仇雪恨,你要一起嗎?”
“不,不必了,我就不去礙您事了,不給您添亂,大人一定能大獲全勝,小的這便恭送大人。”這去了還得了,小命要不要。
煉獄就在魔宮旁邊,言顧淩空而起,踏在半空上,她不再壓制自己的靈氣,蓬勃的靈氣瞬間如決堤洪流般席卷四方,肆虐橫行。
她已自成一片天地,此時天地眉眼低垂,手指掐訣,輕念:“金峰太素。”
她的周身驟然迸發出刺目金光,無數細如牛毛的金針激射而出,在陽光下折射出森冷寒光,魔宮被貫穿,一個又一個的窟窿顯現,金光交織間,凝聚出一束巨大的光柱正蓄勢待發。
有光突然流走在魔宮頂的那顆巨大夜明珠上,被夜明珠表面雕刻的棱紋折射而出的光彙聚在一處,像有魔焰灼燒了起來,一股黑煙悄然出現。
濃稠如墨的煙霧突然劇烈翻湧,一張俊美蒼白的面容在煙霧中逐漸清晰,千樽雪從中走了出來,九幽鈴在腰間發出示警般的急促輕響,暗紫袍角翻卷如垂死掙紮的夜枭。
人一走出,光柱便驟然迸發,直貫九霄,天地隻剩一片慘白。
有黑氣在下一瞬從光柱的盡頭處彌漫開,轉眼便吞噬了半片白熾,黑白相融,漸漸不分你我。
“神理三千。”言顧冷聲又言。
焚天烈焰如怒龍出海,咆哮沖向濃煙,漫天的赤焰流光化作晚霞,不斷灼燒着烏雲。
夜明珠又在不停閃爍,那團濃煙疾速聚攏在一起,再次化為人形。火舌憤怒的想要撕扯千樽雪,将到身前,被猛地碰上了一面鏡子,無法再進一步。
千樽雪在鏡中望向言顧,言顧卻将視線移到夜明珠上。
看着眼前人起了碎珠的念頭,千樽雪隻能主動開口道:“言顧?”
聽到對方直接報出來她的名字,言顧終于正眼看向他,說道:“你就是魔宮宮主?”
聽她沒有反駁,千樽雪頓時松了一口氣,他揮手撤下光鏡,緩步走近言顧。
“正是。”
“怎麼知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