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滲過玉镯與皮膚的縫隙,腌漬着腕子上的傷口,本就不大清白的創面,眼下更是觸目驚心。
比污穢更蟄痛舊傷的,是無央的目光。
我遮羞般地扯長袖管,直至蓋住手背,又将身子壓得更低了些,額頭幾乎觸地。
深陷淤泥的十指松了松,似有意掙脫,想要扶起眼前卑微的人身,卻又不知何故而自慚,起手的動作半途而廢。
渾濁的波紋,由他手邊起,一圈一圈地朝我暈開。
我本已無話可說,可當那濃稠的泥漿環過袖口,忽而又有話要說了。
“今日我傷您,本來是覺得我身上也有您刺的一劍,我用尋常匕首傷您肉身,還不算太過分。但其實真的出手時,還是心虛得很。接着又知道了您早就為了傷我之事自罰過了,我心裡更是愧痛不安。若得來日,我會償還您的。”
“玉兒,算來算去,都是我欠下你的。你和我就不要說什麼愧痛了罷。”
可除了愧,二人之間還餘下什麼呢?無央一時愣住,竟想将方才的話收回。哪怕是愧,也好過空無一物啊。
好在我并沒有應允他的話。
“您這話說的不對。雖然是您先傷了我的身和心,但最先離心的那個人卻是我,所以,您還是不要對我太寬容吧。”
離心這樣的話清清楚楚地脫口而出時,連我自己也愣了愣,更何況落在無央耳中,更是一場不見血光的剜心掏肺。
而他聽後,卻始終表現得平甯又溫柔,清清淡淡的笑意不着痕迹地熨帖了我心裡的愧痛。
可哪怕是離了心的舊愛在追究前塵往事時,亦不免因為彼此曾經按下不表的自苦而心疼不已。這樣的心疼無關過去那場風花雪月,隻不過因為彼此傾盡所有地交融過,是以無法對那個人徹底地無視,無法對他的一切徹底地冷漠。
無央将和我身上那道永世不能愈合的傷口一樣,永永遠遠地在我的生命裡刻下磨滅不去的印記。
我之于他或許也一樣。
“讓您不要自虐不許自苦,您始終不肯聽進去。”說着,流下淚來。
“玉兒,是我該受的。你不要為了我哭。”
我搖搖頭,想起初識那年,他為了伴我左右,竟不提玉龍畏光一事,整日整日陪我曬太陽,忍耐着皮焦肉炙的疼痛,隐藏好渾身的灼傷,臉上的笑就和此時此刻一樣輕柔。
那時候我怪他愛自虐,豈知他并沒有把這個毛病改掉。日後磨損自己的脊骨給我鑄扳指也什麼都不提。
回憶逼出無盡的淚水,洶湧而下,我哽咽道:“您還叫我不要将我們之間的虧欠算得太清,您自己難道算得不清麼?傷我一劍便要自罰一劍。按您這般算法,我得拆下一截脊骨,再往自己肩頭砍一刀才算還完了您的債。”
無央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其實你與我又有什麼差别呢?你為保釋天,自甘堕入地獄,難道不是自虐麼?”
我望着他,哭得說不出話。
“不哭。玉兒不哭。”他微笑着伸出手,虛撫我的面頰,又無力地垂下去。
他越是溫柔撫慰,我越是泣不成聲,許久才哭出一句:“我與釋天的事不該把您牽扯進來。怪我,怪我...”
此時我與無央的感知裡已容不下旁人的絲毫攪擾。
盡管在衆目睽睽之下我們理當收斂不堪外化的情緒,體面而矜貴地将心裡話按下不表,不該在此情此景下袒露心迹,更不該讓自己在肢體上表現得如此狼狽。但我和他心裡都清楚,今日之後未必還有來日。旁的一切都顧不上了。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候,等候女君的發号施令,也等候天神拿出決絕的态度。
四下一時靜極,靜得我能聽見無央胸口翻開的皮肉裡,那顆心一下一下地跳動着。
他雙膝着地,與我相對跪坐,膝頭朝我挪了挪,靠近我身邊輕聲道:“你這樣說是以為你對釋天的心會重傷我。玉兒,我如何敢在你身上留下那樣一道傷口之後還與你計較什麼傷害?真正能傷我的,是你接下來要走的那條路啊。”
念及此,他眼裡又湧起潮霧。
我垂眼看向他陷在泥水裡的衣衫,忽而理解了他生冷寒涼的一生,也仿佛可以體諒并且願意釋懷了。
于是漸漸平靜下來,情不自禁拾起他的衣袂,想抹去上頭濁色污漬,奈何泥水滲進布料裡頭哪怕洗也未必能洗幹淨。
無央壓低身子,隔着衣袖托住我的手,輕輕拉回衣角,不着痕迹地擦去我手裡的泥漿。
“您不必為我難過。我啊,是求仁得仁。”我笑着道。
他搖搖頭,“玉兒,你求的不是這些。你求的是天神不隕,天地不衰,是所...愛之人無性命之憂、無病痛之患。可惜無論是我還是釋天,總是不能令你如願,還要一遍一遍地傷你。”
“您和釋天...”我垂眼笑笑,“您和釋天何止不能令我如願,也從不能令你們自己如願。你們先要當好天神啊,然後才能關照到作為無央和釋天的願與念。我苦,你們卻也不比我好到哪去。”
無央敏感地察覺到了自己在我口中始終是“您”,而六道神卻已經變成了“釋天”。
“您和釋天”,倘若我今天不必顧忌為他隐藏神位,那麼這句話的起頭該是“殺神和釋天”。
稱謂上的不對等呼應着方才“離心”二字,無央沒有放任自己深想,随着我笑了笑,“我們是活該。”
天神用“活該”概括自己飛升後的身不由己。
我心裡因為他的話感到一陣酸痛,表面上卻與他插科打诨起來,“是,你們活該要當這壽與天齊本事通天的天神。你聽聽自己這話,招不招人恨?”
真就本事通天,怎的一步步把深愛之人逼入了地獄?這話無央按在心頭未表,配合着我的玩笑話,道:“天神一言一行,哪有不招人恨的?”
這話卻能牽出另一番關于惡神之名的隐痛。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鼻腔一酸,險些将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激出來。
強忍片刻,才道:“您是善神,不招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