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央沒有接話。
這時,峽谷的正上方,如墨穹頂忽而亮起一片征兆着不詳的暗紅色。
紅光呈一道寬大的豁口形狀,中間光色最盛,雖不刺目,卻因其難以言狀的壓迫感而使谷中衆仙不敢直視,猶如一張血盆大口,不偏不倚地懸在我頭頂。
衆仙舉頭卻閉目,一個個驚懼難安,心慌意亂,不知此乃何方天象。
我明白,那是我入地獄的路。
無央亦擡眼望去,面色晦暗難看,勉強對我擠出個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沒事的。地獄道我去過一兩次,沒有那麼吓人。”不知為何,我偏執地認為這個時候該是我來安慰他。
他點點頭,再次望向地獄之路,目光蓦地在那一片猩紅裡凝住。
我順着看過去,起初并沒有看清楚什麼,片刻後,才看見那如血泊一般的豁口中央有一抹身着同色衣衫的人影堪堪浮在半空。
隔得這樣遠,我無法細究那人的神情,卻不自覺地在腦海裡替那抹身影填上了一副悲傷的哀色。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他不該來。他若懂我,就不該來。”
無央挪回目光看向我,“他自然...比我懂你。但這樣的時候你還不許他來是不是對他苛求過多了些。”
我無話可接,隻得緩緩起了身。
無央也跟着起了身,滿身渾水沿着粗布的袖口與衣角一點一滴落回泥裡,可即便外表這樣狼狽,他那玉質的骨與髓仍舊使得他如烏天皓月般隐隐散發着隻可遠觀的冷輝。
千年隔閡早已生生截斷了我們二人走近彼此的路,可行至此處,遙遙相望時我卻又實在不能輕描淡寫地把他看作浮生過客。
“您送我一程吧。”
他先是一怔,旋即會意,“你要讓衆仙親眼見證我将你打入地獄,坐實我善神的身份麼?”說着,搖了搖頭,“我不在意這些。”
“我在意。哪怕他們最終仍然要污您為惡,我也要讓他們看看,惡女落玉是被二位天神親自懲處,沒有徇私,沒有留情面。”
無央哀傷地緊蹙眉頭:“未必這一件事就能動搖他們對惡神的看法。”
“世世代代的成見誠如沉疴,想要除盡非得經曆一番大是大非、大悲大喜不可。我不過是蝼蟻一隻,還敢奢求什麼呢?我隻是想傾盡全力,勉強一試,如此自己才能了無遺憾地去。”
見無央仍是不動,我走到他面前,望着他道:“我已然是要入地獄的人了,僅剩下這一點癡念,您都不肯成全麼?”
“玉兒,他們已然看見了六道神祭出地獄道。至于我...”
我笑着打斷了他,“這世上隻餘您與六道神兩尊天神,您與他之間就不要分什麼你我了罷。”
他沉默片刻,終于松了口,“好。我送你這一程。”
我們各騰一朵雲,緩緩朝那猩紅天幕飛去。
一路上我與他誰也沒再開口,沉默着彼此成全了這麼一小段同行的路。
衆仙眼睜睜看着惡女飛遠,卻被地獄裡傳來的腐臭腥氣與摧人作嘔的殺氣駭得動彈不得,竟無人敢追上來。
我亦聞見了腥臭,感受到殺氣,卻覺得心安。
飛得愈近,眼裡愈發看不見其他的顔色,仿佛沉入血海,深不見底。
滿眼腥色中,無央冰雪般的身影依舊不染,顯得格格不入。
我停下了腳步,回身朝他一躬身。
“您送到這裡就夠了。”
頓了頓,回首見衆仙已經遠得不可能聽見我們的聲音,才放心地續道:“落玉與殺神就此别過。願殺神此生仍有溫熱可期,莫要...”
他絞斷我的話,“玉兒!這不是你我二人的訣别時刻,這些話你收回去,我不能聽。”
我咬着牙,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道:“...莫要将自己凍成一個孤家寡人。”
無央身子晃了晃,仰面無言,似是不忍親眼目睹我堕入地獄,因此閉上了眼,強忍許久的淚水便也順勢流了出來。
我已不知還能勸慰他些什麼,是以把心一橫,化作鳳凰張開羽翼朝那猩紅的末路飛去。
飛近了反倒不見方才守在入口的那抹身影。
隻聞身後響起一聲泣血般的嘶喊:“玉兒!”
那聲音我竟模模糊糊地認不出來,是無央的,還是千媛女君,還是落倉,又或是...兄長?
我便這麼混混沌沌地入了八寒地獄。
入地獄後,人反倒在極緻的天寒地凍中清醒了過來。
哪怕如今的我已法力高強,鮮少感知得到冷暖變遷,但八寒地獄裡的極寒還是如一把鋒利的冰錐子敲在我每一塊骨頭上,對寒冷的知覺因為過于猛烈而轉作痛覺,每一次的呼吸都痛得撕心裂肺。
此間惡靈早已被凍得皮膚開裂、骨肉分離,對一切外界事物的感知都在千萬年的折磨中消損,唯有對自身痛苦的知覺永存不滅,以确保他們将永遠無法從地獄的懲罰中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