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裡的草木疏于仙澤庇護,反倒能自然地順應四時而枯榮,透出令我揪心卻也歡喜的紅塵氣息。
正是葉枯草頹時節,冷宮裡年久失修的磚瓦早在萬年前就褪去本來的顔色,與這個節令的草木渾渾噩噩地胡攪成一團,在宮牆裡籠出一片難以開解的壓抑氛圍。
我在院牆旁一株古木下放了張藤椅,屋廊下風太大時,我就躺在藤椅上午睡,睡醒時總會被巴掌大的落葉蓋得嚴嚴實實。
落子很愛落葉,總想伸手去抓,發現抓不住,又爬去枯葉堆裡打滾,一面滾一面咯咯地笑。
這日夜裡落倉來看我們,從宮牆上一躍而入,周身卷起的風裹挾着一股隆冬的生冷氣味。
我謹慎地布下禁制,宮外的人望進來隻能看見一座空蕩蕩的冷寂庭院。
“已經入冬了啊?”
落倉冷冷掃了一眼我身上桃紅底綴淺紫牡丹紋的單衣,“與你無礙。”
我白了他一眼,“我得給落子加衣服。”又扯起他身上湖藍面的裘襖,“天寒地凍與你修羅王也無礙,你穿這個作甚?”
落倉蹙起眉,略顯不耐,“他們拿來什麼我便穿什麼,雖是繁瑣,但與他們費口舌更糟心。”
我佯裝歎息,“身邊少了個知冷暖的貼心人,難免就會這樣。”
我本也隻是與他逗趣,并不當真,他卻偏要與我辯,“你且先将自己那顆半死不活的心縫補好,再來議論我的事。”
“有什麼可縫補的,死透了才好。”
他眉峰一挑,迎面劈來一陣陰冷眼風,“還沒死透?”
我吃了癟,白他一眼道:“落子在裡間睡着,你去看他罷。”
落倉進去半個時辰才出來。這麼長的時間,他不僅要看落子,還要懷念兄長。
我獨自一人冷在頭頂那輪彎月下,借着一壺暖酒逼走眼裡的淚意。
落倉合攏房門,從屋檐的陰影裡走到盈盈月色中,柔光聚在他身上無端騰起一股淩冽的霜氣,落子肉乎乎的小臉和憨态可掬的睡相絲毫沒能抹去親叔叔神情裡的刀光劍影。
真希望落倉能體會世間情愛,好将那狂傲磨柔,将那尖銳泡軟。
我倒了一杯暖酒遞給他。
“落倉,你還記不記得末月。”
“不記得了。”他接過酒,沒有細品,仰頭一飲而盡。這世間享樂從來引不起他的興趣。
我呷在口中的酒蓦地在唇齒間生出澀味。
“她真是瞎了眼,蒙了心,上輩子幹了什麼虧損陰德的惡事,這輩子才會誤在你身上。”
落倉眼風森森然掠過,“你說的是...誰?”
“你快回去吧,别在我眼前晃,晃得我頭痛。”
他二話不說,翻牆離去。
我瞪着牆頭,想要痛痛快快地替末月大罵幾聲負心漢,又自覺其實很不貼切,落倉不曾負過誰,他隻不過是壓根沒有心。
這般一惱,我竟忘記告訴他明日起我便要隐藏身份重新在仙界供職。至于具體要為哪一處機構效命女君始終不肯透露。
為了不讓旁人起疑,我天不亮便起身安排起來,先變化出一個替身代我照看落子,又将冷宮四周的禁制仔仔細細檢查數遍,這才放心離開。
在西面一處棄置不用的宮門下等候不多時,來領我的仙官便到了,客客氣氣地同我施禮後,笑道:“仙姑原是女君藏在身邊的得力心腹,如今女君舍得割愛,準仙姑來我們這一處幫襯,可見對我們的确重視。”
我口中與他敷衍着,一面不露聲色地打量他的官服制式,隐約與銀殿的樣式有些相像,但顔色卻全然不同。銀殿仙官衣白,而眼前這位卻身着品綠官服。我思來想去,竟想不起仙界哪一處是這副裝扮。
“我們那地方将将成立,又偏偏是要應付那般人物,大家都是惶惶不可終日,日子難過得很啊。”
我“唔”了一聲,實在不知要如何接話。
他領着我繞過宮牆,拐進一條繼續朝西而去的小徑,兩旁樹木茂密,遮天蔽日,是以行人由此穿行總覺比外頭陰冷許多。
這條路我從前日日經過,再熟悉不過。
果不其然,小徑盡頭正是銀殿門前那條白玉道。
仙官在銀殿墨黑色的殿門前停下腳步,笑道:“雖說仙姑是女君欽點的人,還是得先入殿同殿裡的大人打聲招呼才是,畢竟咱們那兒還是歸屬銀殿。”
正說着,門從裡面打開,走出一位故人。
仙官忙迎上去,斂起方才與我周旋時的嬉皮笑臉,略有些瑟瑟地躬身行禮,“銀怯大人。”
銀怯面上仍糊着一層微笑,點了點頭,立時注意到立在門邊的我。
“這位是...”
“回大人,是女君欽點的掌事女官。”
我雙手規規矩矩地疊在身前,垂眼盯着銀怯纖塵不染的衣袂,“問銀怯大人安。”
“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我叫...碧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