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女君勤政,此刻方罷,由仙侍簇擁着從書房出來,坐上肩輿,以手支頤正閉目養神。
肩輿順着幽深的宮道緩緩朝寝殿去。這個時辰燈燭刻意留得很暗,恰又星稀月懶,摧人昏昏欲睡。
離寝殿還有一段路,女君忽而睜開眼,眉心輕擰,默然盯着遠處的寝殿出神。
“就到這裡罷。我要走走。都不必跟,撤遠些,莫惹我眼亂心煩。”
她今日似乎心緒煩悶,寝殿裡的仙侍也被統統趕了出去。女君脾氣大乃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以她一喝令,衆仙自是巴不得撤得越遠越好。
女君步入空蕩蕩的殿中,獨自走到鏡台前,往銅鏡裡看去,目光卻并沒有看向自己。
“我忙得忘記你今日頭天入閣,否則早該知道你要來見我。”
我解開隐身的障眼法,鏡子裡照出自己頹然倚在窗邊的身影。
女君看着我的眼,等我開口。
“我來請女君替我注解一個詞。”
“什麼?”
“惡神。”
短暫的沉默。
“惡神?你可知銀殿水牢裡關有多少口無遮攔的愚昧狂徒?你要我注解麼,那麼我告訴你,惡神一詞是禁忌,是禍端。禍從口出,你該和牢裡的那批人共勉。”
冷笑聲給滿室璀璨抹上一層刀人的寒意。
女君怒目相向,忍受不了尖音裡不加遮掩的忤逆。
我不避君王之威,與她對視道:“還要請教女君,這世上到底有沒有惡神?”
“這世上從來沒有過惡神。衆仙一葉障目,不識天神之浩瀚乾坤。如今誤會都解開了。”
“都解開了?如何解開的?”我盡力壓抑胸口翻騰的情緒,用力過猛,反緻聲音微微打顫。
女君平聲道:“因你而解開的。于公于私都是因你。于公,仙界見天神在除去你這惡女一事上毫無偏私,明白天神的恩澤長久以來一直庇佑着仙界,心裡的芥蒂自然消散。于私,二位天神與我都因你之死而痛徹心扉,決意化幹戈為玉帛,好讓你在天之靈略感慰藉。”
面對這樣一番虛言,連冷笑我都懶怠發出聲。
“您若為了我而肯對這世上的人事做出分毫讓步,便當不起今時今日之高位。您的計較得失間,哪容得下我這個人。”
女君的背影似乎晃了幾晃,許是燭光搖曳而已。她的面色恰巧因為鏡面上的一塊斑駁而模糊難辨,我看得最為清楚的唯有她頭頂耀眼的冠。
“聽你的意思,我不可能為你這個人考量,但天神倒有可能為你而與仙界修好?”這話聽來像是嘲諷,可語聲裡卻沒有輕蔑。
“天神不在意是否與仙界修好,更不屑與仙界交惡。關于天神的是非曲直皆因我們伏低而仰望,難窺一斑,隻得臆想猜測。”
我言語間對天神的袒護終于惹得女君不耐,她燥悶地屈指叩擊手邊的妝奁。
“你眼下趾高氣昂地來指點我,可見對天神并不用臆想猜測。你懂得他們。我派你入閣奉職再合适不過。”
“您還沒有回答我,究竟緣何解開了與天神間的誤會。”
我順着她冠冕堂皇的說辭,口稱他們對天神的恨意為誤會,心裡不由發笑。
“因為蒼嶺族。蒼嶺玉龍在仙界勢大,又天賦神力,雖遠離廟堂,但居君位者斷不可失掉他們的心。”
她點到為止,沒有再說下去,我已徹底了然。
無央飛升,若仙界還要一口咬定其為惡神,難免令蒼嶺族感到他們在仙界的根基與地位不穩,或起反心,哪怕不自立為朝轉而擁護新君,對于千媛女君而言也将是滅頂之災,仙界也必經一場腥風血雨。
“無央神位不明,自然可為善神,隻是六道神如何也供在那座高閣裡?”
女君頓住指節。
“善神說誰善,誰就善。”
哦,就這樣嗎,這麼輕而易舉,這麼敷衍了事。
本以為惡神之名非天翻地覆不可破,非白骨冤魂不可轉,可原來破局之法就藏在居上位者縱橫捭阖的手段裡。
心裡頭那股被人戲耍的羞憤騰騰燃起,燒心炙肺,可沒有豁口可發洩。誰曾蓄意耍弄我?追究起來,本是我替天神貪圖虛名。這虛名,他們自己看不上眼,也數次耳提面命,斥我淺薄。可我開悟得太晚,今夜才難逃五雷轟頂般的責罰。
女君終于轉過身,面朝我,殿内各處光影随她衣袍帶起的風而方寸大亂。
“你還有話要說?”
“我不登高閣,不谒天神。閣中出缺您另派他人去頂。”
“落玉!”她略一提眉,威懾九天,可這寝殿太大太空,她厲聲喊我名字時竟激起回聲,君威便在那一聲低過一聲的餘音裡被卸掉大半力道。
我想起釋天的背影,大漠中,九霄上,地獄道,他總是隻身落入盛大的虛空之中,如同殿中的女君一樣。
我的聲音柔和下來,“女君...我幫你脫冠,可好?”
她怔了片刻,點點頭,轉回身面向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