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央淡淡“哦”了一聲,踱步朝裡走,步入繁盛燈海之中。隻是路過我時,刻意偏了偏身子,以免衣角蹭到我身上,怕我污了那方高潔的青玉色。
我埋首于掌上,在無人可見的陰影裡釋然一笑。
我們跪着調轉了個方向,哪敢不面朝他。
無央看了看,見整層樓除了供燈的架子再無可坐之處。
“煩請仙官替我備張簡單的坐榻。我要在仙界歇一歇。”
殺神要等當年那隻縱火的鳳凰,如果她還活着,在今天這個日子裡一定不會隻躲在家裡偷偷哭泣緬懷兄長,那般隐忍不是她的性子,她要現世報,要傷她之人都不得好過。她發起狠來,有修羅道淬煉的無情,有地獄道修來的瘋魔。
坐榻已安置在窗前,可尊神似想什麼出了神,久久沒有落座。
我們跪地靜候。
待他回過神來 ,笑道:“你們自去忙吧。我不喜歡身邊有人。”
我們隻好退到底下一層,随時待命。
下樓前,我悄然撇眼,看見氤氲水汽裡無央獨自盤腿而坐,風起,吹得他單薄衣衫緊貼肩背,勒出隐蘊山海的絕世骨相,可到底過于清冷難欺,因而顯出孤絕之相,可敬不可親。
盞茶功夫,聽聞樓下有動靜,忙迎下去,見是銀怯陪着千媛女君匆匆而來,不敢動用仙法一步登高,于是正繞着一圈又一圈的木梯往上爬。
無央聽見響動,回首見是女君,立時起身,但隻立在原地,沒有朝前走半步。
女君俯身下拜,天神作勢雙手相托,可顯然勁力沒有用實,女君仍是雙膝觸地,盈盈三拜。金冠撞在木頭地面,發出短促而深刻的聲音。
我從未看這個養育我的女人心甘情願地跪過任何人,也以為她根本無需跪,哪怕是失勢被囚深宮那會兒,她也絕不靠奴顔婢膝為自己掙生路。
“女君快快請起。不該驚動你親自來一趟 。”
女君起身,渾身珠翠刺晃人眼。
銀怯領我們退在一旁。
“是我不夠周全,其實應該要想到您會在今日這個時候來仙界走一走。”
無央笑笑,沒有接女君這番剖解他心事的話。
“您究竟想在仙界等來個什麼呢?您能等來什麼呢?”女君仰面逼視天神。
無央不避她的目光,沒有情緒地道:“想等等看天神感知天地萬物時,是否能有錯漏。”拳拳切切之心竟毫不遮掩。
女君舉目朝無央先前遠眺過的方向望去,那裡曾聳立着滿願節祭台,當年那隻氣性頗大的鳳凰一把神火正是燒在那個方向。
無間火場,回蕩着衆仙的哀嚎咒罵,回首往日,親曆者隻感不寒而栗,天神眼裡的旖旎溫柔因此顯得過于荒誕。
“至尊天神,不可能有錯漏。您何故妄自菲薄。”
無央苦笑着搖搖頭,默然不語。
燭火噼啪爆裂,敲打這一閣沉寂。千層火焰中央,殺神兀自身冷影寒,再多的燈也烘不暖。
在場衆人皆聽出天神與女君話中有深意,但無人敢出聲追問啞謎的謎底。
我藏匿其間,想要閉目塞聽。可他的話語還是撥開雲霧灌了進來。
“聽聞您愛酽茶。既然要枯守,不如品一品我宮裡的茶葉,消磨時光。”
“談不上愛。不過,也好。”無央想起我們還候在一旁,便道:“女君今日若難得清閑,便陪我一道等,讓他們不要拘在這裡了。”
“他們麼,自該一塊等。”女君眼風在我身上定了定,少頃挪開。
日落月升,殘夜盡,金烏又破曉。
“尊神還等下去麼?”
“心念不滅,總會等下去的。”口稱要等,其人卻乘風而去,話音未落,神迹已隐遁天地間。
我始終不曾擡眼,不忍目送,生怕被風拂開他衣衫,露出其下腐朽的傷口。也怕那斷而複生的脊骨因受創多次而碎裂,長身而立的殺神會轟然傾倒,堪堪落下那萬丈高閣。
我治不好他,我接不住他。
女君打了個哈欠,仍是要順着台階而下。我等躬身相送。
女君忽而頓住腳步,目不旁顧地道:“這是一位,另一位還不知如何。”
我心頭狠狠一揪,頓時不可自抑地紅了眼,好在無人察覺。
銀怯扶女君下台階,微笑道:“六道神未必有興緻來。”
“是麼,”女君意味深長地拾起無央的牙慧,“心念不滅,總會來的。這座高閣不就是這麼一個作用麼,燈燭長明,門窗洞開,日夜迎天神。你們,”她目光掃過來,“難道不也在等?”
我氣息滞在胸口,久久不能平順。
我入閣,難道不為等?哪怕不能相認,亦好過不能相見。他是亘古的神祇,我是高閣裡迎來送往仙官,不入天神法眼,不近天神金身。千年萬年,我盼他每月一封的無字書,便知他無事安好,于是更能帶着一份挂礙心安理得地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