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填滿門窗大開的高閣,攜來一股撩人肌骨的潮氣。滿室海燈像是被淋濕,蔫蔫的無精打采。
我随他們六人一起面朝窗外端立,等待未來仙君帶來天神的隻言片語。
我已見過未來仙君很多回,他還是那般神虛病笃模樣,因為口不能言,所以每每擱下文書便走,從不與我們交談。
送來的文書向來是兩份,分别從兩位天神那裡來,内容由天神口述,未來仙君代筆,送來仙界後女君會親自研墨執筆回複。
殺神那頭總有些空泛的問候話,話說得體面大氣,詞句遣造優雅工整,但讀來讀去也品不出一點态度,口述者的心情是喜是嗔,心裡頭是冷是暖,從那文書上竟無以可考。
至于六道神...他遣未來仙君送來的都是空白文書,一個字也沒有。
今日多半還是如此,仙官們都沒什麼精神,又不敢懈怠,以免被神使視作不恭,引天神怒怨。
不知不覺過了約定的時辰 ,還不見未來仙君身影。
“這倒是從未有過的事。”說話的是當日領我入閣的文茂仙官,他從前在内宮行走,說話總有股陰柔瑣碎的味道。
我們其餘人都不搭腔,他也不再開口,引頸朝雲深處望去。
與他們不同,我反而埋頭垂目,悄悄打起瞌睡。
少頃一股微風迎面拂來,周身雲霧被撕作一絲一縷。我懶懶睜開眼,預備好笑臉迎接遲到的神使,眼底裡卻猝不及防地撞入一角熟悉的青布衣袂。
六人立時跪伏在地,屏息噤聲,一動不敢動。
我這才慌忙倒下去,終是慢了他們一步。
跪地時,下意識緊張起腕上的傷口要露餡,哪怕我如今能夠自如地斂化真容變更氣澤,瞞過天神耳目,可蒼嶺劍割開的皮肉筋骨仍是無法複原。好在這身官服廣袖寬大,遮得嚴實,隻容雙手露出個指尖。
“起來說話。”頭頂的聲音平淡無瀾。
我與衆人依言起身,仍将身子壓得極低。
無央沒有變化模樣,以真面目出現在仙界,手裡攢了兩本文書,往前遞了遞,“未來仙君身子不爽。”
我們又齊齊跪下,為首的文茂仙官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從天神手裡接過文書。
“謝尊神恩德。”
“送趟信罷了。”
我們磕了幾個頭,居高日久的天神對衆生的伏低姿态早習以為常,坦然地受了,平聲道:“起吧。”
他面色和煦地一一掃看我們,目光掠過我時,驚起我胸口一陣驚慌的顫栗,好在他并沒有多看一眼。
“今日是滿願節。”
天神一語如撼天動地的一道驚雷,駭得将将站起身的仙官們又齊刷刷跪倒。方才那“未來仙君身子不爽”便成了心照不宣的托詞。
“你們無消如此。過去種種煙消雲散,不與今朝相幹。”
文茂壯着膽回道:“尊神量大,我們仙界卻不敢不日日自省,痛思己咎。”話音落,已是冷汗連連。
無央笑笑,神情寬宏,口中卻吐出一句:“當思,當省。”
文茂感到身子酸軟無力,似乎立時便會暈倒,可偏偏四肢僵死,逼他保持着本來的動作,一動不能動。
這是他第一次切身體會天神之威。
這般威嚴不由權勢堆砌,不因身份貴重,而是自知翻手能遮天覆手能動地所以行無忌、言不諱;是手握衆生命數與乾坤兇吉所以悠然自如。
同僚們與文茂一樣,如堕極寒冰淵,再不敢言。
無央旋身走到欄杆邊,無聲地朝某一方向望了半日。
“我隻想來看看,這個日子裡可有人縱火滋事。”他的重音落在“縱火”上,我感到揪心,從前大鬧滿願節,确是他助我全身而退。
無人接話,他們的七魂六魄怕是還凍在天神言語間的寒氣裡。
我在心底長歎一聲,不得不替同僚們開口道:“尊神此憂正是這幾日攪擾得我夜不能寐之事。”
無央轉過身,目光凝在我身上,不等我說下去搶先道:“願聞其詳。”
霧氣深重,他擡手在眼前虛揚一把,似是要撥開這障目的惱人玩意,好将那跪在地上的人看清楚一些。
其實天神辨人何須用眼目,其人氣息、心魂、仙澤,甚至血肉包覆的那把白骨,都與他所思所念之人毫不相幹。可他仍想看得清楚一些,看得透徹一些。
我感受到他的目光,不禁将額頭抵在手背,做出叩首狀。
“回尊神,衆生萬靈愛慕天神勝過愛己,尊崇天神遠超祖宗高堂,為護天神情願豁出性命。仙界過去因為愚昧,犯下将神隕之日當作節慶這等無可赦之罪,雖得天神寬恕,卻未必能得衆生寬恕。今日定會有為尊神們打抱不平的神勇之輩來仙界出氣,我私心隻願與他們一道大鬧一場才好,可身為仙官又不可亵渎職責,是以五内翻騰,糾結痛苦,不得安寝。”
頭頂的目光冷下去,人聲亦寡淡無比,“是麼。”
“是。”
“今日若無人來鬧,仙官你要如何說?”
“那便是衆生體恤天神與仙界重修舊好,不肯替心中至高無上的尊神們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