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青碧知道自己受了一次很重的傷,幾乎斷命,所以她的記憶有些混亂。
關于那場重傷,府中下人隻說是傷及頭部,再不肯多言。
她想不起和沈路成親是哪一天,想不清他們是為什麼要離開栖山,離開鹿浦來到了這裡。
她在将軍府中養了數月,到初春時身子已無大礙。
沈路出征讨伐安燕,雖未在府上,但各路珍寶源源不斷送入府中。
南扶山的肉芝吃一口延年益壽,枯海的人魚淚裡可以看見愛情故事,惡靈潭底的竦斯能蔔兇吉。
按姑姑的話說,就是皇帝後宮最受寵妃子也沒有這樣的待遇。
隻是沒人知道,她總會做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夢見自己赤身處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潭之中,四周皆是刺骨瘆人的寒氣,連寒氣本身都無法躲避這來自深淵的恐怖。
她緊伏在一個渾身是傷的男人胸口,絲毫未有懼怕和膽怯,用慘白的指尖輕輕摩挲男人沾着斑斑血迹的唇,貼在他耳畔低聲:“殿下,我會一直陪着你的,不管你在哪兒,我都會陪着你,不會離開你的。”
黑暗中,她看不清那人的容貌,隻在潭水折射的幽綠磷火中窺得他如亡魂般的墨綠瞳孔,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比寒潭的水更冷。
她湊上前去親吻,那幹裂的唇夾雜着不斷溢出的血腥味,令人窒息,深覺痛苦。
她的黑發與男人的黑發在水中漂浮糾纏不清,猶尤雲殢雨。
粗糙的掌心輕撫她纖細的腰肢,身後刺骨的寒意與胸口的炙熱焦灼着,冷熱沖撞,煎熬痛苦。
每每在這樣的夢境之中驚醒,遊青碧渾身都會浸出冷汗。
夢中的每一個畫面都如同鋒利的針尖,紮入脆弱的神經,讓人痛苦萬分。她緊緊地抓着被角,指尖泛白用力。她不敢喊另一張床榻上的丫鬟翠翠,隻能借着窗戶透出的微弱月光,試圖在黑暗中尋找一絲安慰。
但周圍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都變得既熟悉又陌生可怕。
她清楚地意識到夢裡的那個男人不是她的丈夫沈路,而是别人。
她居然在夢裡與别的男人做出那樣的事情,說出那樣纏綿的情話。雙瞳裡湧入濃濃的恐懼和不安,她越發害怕羞愧,卻無人敢說。
連綿的秋雨已下了兩日,雖不算大,但寒意漸甚。
沈路出征大捷,即将押送安燕俘虜返城的消息傳入府中,府中皆是歡呼,隻剩隻有遊青碧的貼身丫鬟秀秀正忙着四處尋找夫人的身影。
“不是讓你随時看着夫人,不能随意出府的嗎?”遊青碧的姑姑遊岑怒瞪着院中丫鬟,氣不打一處來:“趕緊多叫一些人去找!”
此時,仆人老張急匆匆跑進院子中,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有人……有人看到夫人朝護城河走去了!”
遊岑急得直跺腳:“還愣着幹什麼!趕快沿着護城河找啊!”
此時的遊青碧将自己裹在一件大氅之中,隻露出如煙柳眉和澄澈的雙目,冒着雨追逐着一隻通體雪白,毛發光滑油亮的狗。
她在将軍府門外看見這隻狗,隔着數十步的距離,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它那直視着自己的雙眼睛裡,有期待盼望,委屈酸澀,像是無論如何都要将她帶走一樣。
遊青碧的神智漸漸清明了些,試圖接近它。還未走近,它便一溜煙鑽到了對面的巷子裡。
身後的秀秀喊道:“夫人,下着雨呢,你要去哪兒?”
“你去給我拿把傘來。”她支開秀秀,随之跟了過去。
細雨如織,不絕如縷地灑落。那隻狗居然還在巷子口站着,身上毛發已被雨水打濕,依然一動一動地盯着她。
看見她追上來,它退了幾步,又朝遠處跑去。
“等等。”眼見那狗就要消失在面前,遊青碧喊着追了幾步。
她心神不甯地一路追着,一眨眼就走到了護城河。
原本風光明媚的湖畔因綿密的雨水少了行人,那隻狗漸漸加快了腳步,一溜煙朝前跑,最後停在河邊的涼亭旁,朝着站着的一個人搖起了尾巴。
一個清瘦的黑衣男子獨身一人站在護城河邊,并未避雨。細雨落于他身上,顯得格外醒目而寂寥。
雨絲細細密密地将整個護城河籠罩在一片霧氣之中,也将他困于這一方灰暗和朦胧之中。
遊青碧猜想他應該是狗的主人,一身單薄的布衣被雨水打濕,正背對着她,憑欄獨望,不知在看向何處,等待何人。
似乎是察覺到了身後的異動,狗的主人轉過身來。
暮色之下,她隻看到模糊的五官,深邃立體,卻不夠清晰。唯一雙黑眸深斂無波,筆直地望向她,像是早就知道她站在那兒。
但是很快,他神色一沉,轉過身去,作勢便要離開。
遊青碧上前幾步,忐忑開口道:“請問,您是這隻狗的主人嗎?”
男人孤獨地行走在濕潤的街道上,僵着身子,似乎不太願意和陌生女人對話,隻道:“是。”
遊青碧局促地點點頭,對自己貿然和陌生男人說話感到些許的羞怯:“我見它在我家附近徘徊,以為它走丢了。”
那人隻垂眸看了一眼後縮幾步的白狗,繼續沿着護城河岸邊走去。
遊青碧稍顯尴尬,便自覺不再言語,轉身朝回走去,隻是心緒仿佛被誰不斷攪動一樣無法平息。
一陣寒風襲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轉身回望一眼,見那人的長發在風中翻飛,遮蓋了他的容顔,隻留下那緊抿着的薄唇,與那張在深潭之中的臉完完整整地重疊在了一起。
遊青碧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攥着大氅的手指緊緊捏了起來,撩起裙角飛奔過去,完全不顧形象地沖上前:“我們之前見過嗎?我之前受過傷,有些記憶有點兒亂,所以很多事情記不清了……”
他停下腳步,未曾回頭,一身長衫單薄随風飄蕩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清晰,卻又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模糊,聲音緩慢冷淡地回道:“我與夫人未曾見過。”
遊青碧的心髒因為劇烈的跳動而開始痛起來,她經不得這樣的情緒波動,隻能拼命壓制住大腦裡不斷出現的畫面,不知是向他還是向自己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可能是記錯了。”
她呆愣着,一直到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雨幕之中,毫無規律的心跳漸漸平息下來,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孤身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