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三個一同從宇文曜的近身侍衛中被選入親衛,同樣是無親無故的孤兒,有罪一起擔,有罰一起受。
相同的身份卑微,相似的寡言冷淡,哪怕住處臨近,日夜打照面,彼此也像捂不熱的三塊冰,能偶爾提醒一兩句實在話,便是彼此多年的情分了。
周奉告訴他:“若一時半刻回不來,最好将要緊的東西拿給可信之人收着。”
這是侯府下人之間心照不宣的準則,但凡被侯爺派出去做事,不是非死即傷的險事,便是大損陰德的惡事。
若要為自己留個退路,或是還有舍不下的親朋摯交,便将要緊的東西遞出去,省得搭上一條命,錢财散盡,死後連個可信的收屍之人都沒有。
“我知道。”景延應了聲。
窗外的人沒有再停,轉身離去。
*
晌午,小院裡忙得熱火朝天。
打從沈姝雲去了一趟蓮香水榭,絮娘的胭脂鋪裡就接連不斷的收到各個官家府裡的女眷要定制胭脂水粉的口信,一個月來,光定金就收了五百多兩。
如今,胭脂鋪的名聲傳遍了大半個朔州城,連帶着普通胭脂都快賣斷貨了。
絮娘在前頭鋪子裡招待,雖然辛苦,卻樂的合不攏嘴。
胭脂鋪的生意紅火,沈姝雲借此機會在家中調配潤手膏和各種香露,少在外露面,避一避王府的風頭。
“姑娘,盛膏子的瓷盒沒了,我去對街的瓷器店裡買些。”喜春的聲音從外頭掠過,随即便傳來院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沈姝雲沒應聲,正在想旁的事。
胭脂鋪裡有她的分紅,加上這些,不算鋪面田地,自己手裡少說有三千兩現銀。
用這些銀子買京城的鋪面,京郊的良田,雖買不了多少,好歹是個進項……
“咚咚咚。”
外頭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索,起身去開門,打開房門就看到了一身黑衣的少年。
沈姝雲繞過他看了一眼從裡面落了門栓的院門,猜想他應該是跳牆進來的,無聲無息,比鄰居家的貓身手還輕。
她關心問,“你怎麼來了?”
“我有事找你。”少年垂着眼,烏黑的額發遮到眉毛下,一張面孔仍未脫去稚氣。
“進來說。”
景延被她邀進屋,邁入門檻便說:“我要離開朔州一段時日,一些要緊的東西不好随身帶着,想托你替我保管。”
“好啊。”沈姝雲想也沒想就應下了。
她看着他手揣進懷裡,随即摸出一個又一個小巧的金元寶,放在老柳木桌子上,整整齊齊的排了兩排,共有一百兩。
沈姝雲看的心驚,她費盡手段和力氣,這些年下來才攢了三千兩白銀,景延并非自由身,卻能拿出這麼些金子,價同一千兩白銀。
“何不存進錢莊,比我這安全多了。”
少年隻回她:“來路不正。”
沈姝雲不敢再追問,取了荷包來将金子裝起,“那我暫時替你收着,等你回來了,原模原樣的還給你。”
看她小心謹慎的模樣,景延嘴角微勾,聲音平淡道:“不必原模原樣,若有急用,你拿去花銷便是。”
“何必說這話,難道我缺這幾兩金子不成。”沈姝雲背對着他将荷包放進藥櫃的夾層裡,收到後,回頭對他露一個笑臉。
“放心,我一定守好這些,等你回來。”
少年靜靜的看着她,看她放松時的笑容,比春日裡盛開的花更令人心曠神怡。
良久才答,“嗯。”
托付好物件,他轉身要走,身後人卻快步追上來,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景延本想克制本能的反擊,意外發現,哪怕她人都要撞在他後背上,自己竟未生一絲的抗拒感,連刻入骨髓的拔劍反制,也像給他忘到了九霄雲外去。
他腦中一片空白,隻剩下她掌心的溫暖,和相比之下,自己冰冷僵硬的身體。
身後響起她溫柔的聲音,“你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劍?”
“侯爺賞的。”他如實答。
“這把劍真是漂亮啊。”沈姝雲勉強保持鎮定,視線死死盯着劍柄上的徽印——第一眼看到短劍的制式她就覺得眼熟,靠近再看,果然是平昌王府的東西。
平昌王,正是前世謀朝篡位的反王。
景延竟在此時便與平昌王有了牽連,定遠侯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她快速思索,“其實,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就是。”
“不知是不是上回在宴席上惹了縣主生氣,這個月來,時常有陌生人在我家院外鋪子外打轉,叫人心裡怪害怕的。”
沈姝雲半真半假的說了一通,不好意思的指指他腰間的短劍,“你能不能把這把劍留給我,叫我有個防身的兵器,晚上也能睡得安穩些。”
她想,畢竟是定遠侯賞賜的東西,想從他身上拿來怕是不易。
腦袋裡繼續思索其他的說法,少年卻在她面前轉身,取下挂在腰後的短劍,沒有多問一句,就這麼交到了她手裡。
手捧短劍,沈姝雲一時語塞。
“我該走了。”少年推開門走出去。
她眉心微蹙,想問他要去哪兒,做什麼,有沒有危險,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話到嘴邊,哽咽在喉嚨裡,隻咬了咬唇,對着他的背影輕聲喊。
“早去早回,我……我等你回來!”
行至院中的少年頓了下腳步,微微側身,短暫停留片刻後,躍上牆頭,不見了人影。
院裡隻剩沈姝雲獨自扶着門框發愣。
剛才陽光灑在他身上,将一切照得分明,在他側身時,她好像看到他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如暖春裡消融的冬雪,無聲無息的褪去寒冷的疏離感——
苦澀的底味裡,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甜。
隻一點點,仍叫她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