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是張灰色的漁網,靜悄悄散落。
百葉窗葉片調轉,蔺惟之按滅燈,伴随腳步,走廊燈光一寸寸亮起,路過助理團辦公室,白熾燈耀眼的光芒溜出門外。
坐在最角落的人隻露出蓬松的發頂,連續不斷地鍵盤敲擊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真切。
蔺惟之擡手,他手腕佩戴着昂貴的銀表,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手背的青筋脈絡明晰,修長分明的指骨叩響門闆。
阮栀被敲門聲引走注意,他站起身:“會長,您還沒走嗎?”
“工作可以明天處理,有任何事,你都可以來找我。”
這既像是蔺惟之會說出的話,也不像是他會說出口的。
畢竟——永遠一絲不苟的着裝,淺灰色、毫無波瀾的瞳仁,這些都為他增添了幾分不近人情。
阮栀拎起包,和人一同坐電梯下樓。
走出電梯。
蔺惟之率先開口:“我送你?”
也許是阮栀詫異的目光實在是太過顯眼,他低笑了聲:“怎麼了嗎?”
“沒事,會長。”
低調奢華的轎車停在阮栀面前,他坐上副駕。
感受到頻頻投來的目光,蔺惟之語氣平緩地問:“想說什麼?”
“我沒想到是會長您自己開車,就感覺專屬司機接送才更符合常理。”
“現在不就是,我難道不是你的專屬司機。”
“好像是的。”但能這麼算嗎?
阮栀在西四棟門口下車,他現在可以說是蔺惟之的員工,當然樂于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他揮手,笑着跟人道别。
皎白的月色與車門外昏黃的路燈光暈交融,阮栀杏眼半彎,笑意融融。
蔺惟之坐在車裡,他逆着光,神色在暗淡的光線下模糊不清。
阮栀轉身,他踩着一地碎葉踏上回寝的台階。
手機裡,他和蔣熙的聊天界面裡,最新消息是四個[對方已取消]。
[阮小栀:睡了嗎?]
下一秒,視頻通話申請占據屏幕。
“在外面?”傳過來的嗓音清朗,光看背景,蔣熙還在辦公。
“剛到宿舍樓下。”阮栀把鏡頭轉了圈,明亮的一樓門廳,遠處黑黝黝的樹叢,還有前後零星幾個人影。
“栀栀,怎麼這麼晚回去?”
從門外灌入的冷風直往人衣服裡鑽,阮栀捂住領口伸出一根手指:“忘了跟你說了,我進了學生會,今天是第一天。”
“師青杉找你了?”蔣熙的聲音瞬間沉下去,臉色也很不好看。
“沒有,他讓葉驟來找我的,别生氣,那隻是意外。”
“就算是意外,那也是他沒定力,反正師青杉問題很大。”
“嗯,你說的都對。”
蔣熙無奈地笑笑:“我也有說錯的時候。”
“那我也覺得你說的都對。”
學生大樓。
阮栀在繼續昨天的數據整理。
邵燦氣勢洶洶地沖到阮栀面前,他壓低嗓音:“你竟然告狀?我記住你了。”
阮栀一怔,随後想到邵燦剛被叫進了會長室,所以這是被批評了?
邵燦見阮栀神色平靜,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頓時感覺肺都要氣炸了。
你告狀你還理直氣壯!你都不心虛嗎?
“邵燦,你這是被會長罵了?”紮着雙馬尾的混血女生拿着巴掌大的粉色小鏡子,她正細細欣賞自己今天絕美的純欲妝。
“西門小洋,這沒你的事。”
“我關心關心你都不行?”西門小洋捧着臉,歪頭看他。
“你不會以為自己這樣很可愛吧?”邵燦不吃她這一套,他轉頭對阮栀放狠話,“我們走着瞧,别讓我抓住你的把柄。”
他甩上門,怒氣沖沖地離開辦公室。
西門小洋感慨:“有的人啊長得一臉正氣,态度怎麼這麼刻薄,我哪裡不可愛了?”
她左右端詳自己:“明明還是辣麼美。”
“學弟。”
第一遍的時候,阮栀還沒意識到對方叫的是自己。
“新來的學弟?帥哥?”
辦公室裡就沒幾個人,發尾銀灰的男生正戴着眼罩躺座位上午睡。
阮栀按下保存鍵擡頭,西門小洋的工位和他隔着走道,女生金色長發,臉部混血感鮮明。
“學姐,有什麼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你真的跟會長告狀了?”
“沒有。”
“你沒告狀啊。”西門小洋眨着眼睫,若有所思。
終于把一疊資料的數據統計完,阮栀還沒休息幾分鐘,手機震動,撥過來的是一個陌生号碼。
他去茶水間接電話:“你好,我是阮栀。”
電話那邊,先是低啞的笑聲,随後對方開口:“阮同學,要不要出來玩?帶你去室外射擊場。”
阮栀到達樓下的時候,葉驟正單手靠着車門朝他揮手。
跑車是炫黑色,科技感十足。
對方給他看持槍證,陽光描繪面部輪廓,葉驟語氣散漫張揚:“你的,拿好了。”
阮栀這邊剛坐進車裡,對方又丢過來一個東西,是U盤。
“裡面是課程錄音,我看了,是齊的。”
“謝謝。”
“你真覺得感謝?”
阮栀正在系安全帶,他低着頭,發梢纏在冷白腮面:“當然。”
“那我想要一些實質性的感謝。”
“比如?”
“比如我們來一次車震?”葉驟觑他臉色,大着膽子開口。
“我拒絕。”
射擊場在郊外,開車花了一個多小時。
兩個人等在前台,葉驟示意工作人員:“給他辦張會員卡。”
“先生,您的身份證件?”前台聲音甜美。
“電子身份證行嗎?”阮栀問。
“可以的。”
會員卡是黑色,左上角是俱樂部的荊棘圖案。
阮栀跟着葉驟向右走,身後是左側長廊。
——配槍的保镖開道,圍在人群中央的男人儒雅溫和,半長發呈銀白色,他面容俊美,眼角生出幾道細紋。
臨近轉角,阮栀側頭看了眼,正好看到人群末尾,一個熟悉的青年身影。
——對方黑西裝加墨鏡,耳朵戴着戰術耳機,腰間槍套閃出冷鋒。
“怎麼停下了?”葉驟回頭,他皺眉看向左側,“這是師家?你是看到師青杉了?”
“不是。”阮栀是看到他小舅了。
[阮小栀:貓貓探頭jpg]
[阮小栀:小舅,我在白棘看見你了。]
“阮栀,你來試試這把槍。”葉驟手臂架着的是把槍身漆黑的狙擊步槍。
阮栀聞聲關閉手機屏,他把手機放進儲物櫃,轉身跑到葉驟跟前。
狙擊槍很考驗精确度和速度。
葉驟過了把手瘾,就專心給阮栀做指導。
在射擊場呆了一下午,中間隻出現一個小插曲。
休息室門口,豐呈擋在阮栀面前,他擰着眉,粗糙指節又綁上了漆黑布條,他想起自己剛才看見的那一幕:“你換男友了?”
“怎麼說?”阮栀被迫停在原地,他皮膚冷白,剛玩過槍,氣息冷冽,臉部線條緊繃着。
不久前的畫面在腦海閃現,站在豐呈的角度,阮栀和葉驟倆人之間嚴肅正經的槍術指導從撞入他視野的那一刻就全部變了味道。
葉驟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輕佻,簡單的肢體接觸溢滿情色。
現實加上臆想,他不可避免地誤認為阮栀和葉驟走在了一起。
“我沒有換男友。”阮栀說。
隻一句話就打碎了豐呈愈發發散的思緒,他長久地凝視阮栀的臉,糾結道:“你——阮栀,你有改過名字嗎?”
“沒有,我一直都是叫現在這個名字,你還有其他事嗎?”阮栀感覺豐呈挺奇怪的,話題奇怪,人也奇怪。
對方搖頭,他搓着指腹,突然很想抽一根煙。
跑車駛進校區,車門從内推開。
葉驟打開主駕旁的中央扶手箱,他遞出裝有手槍的黑色方盒:“現在持槍證有了,槍你自己拿着。”
SH-195,豐呈交給阮栀的賭注。
阮栀抱着方盒,踩着暗黃的路燈光暈回寝。
剛進寝室,手機彈出一則視頻通話申請。
點開接通按鈕,對面光線昏暗,視角晃動。
男聲慵懶,嗓音裹着笑:“栀子,舅舅回國了,開不開心?”
“你還活着,我當然開心。”阮栀向後靠在椅背,他手肘撐在扶手,“你現在是轉到明面來了嗎?”
“差不多。”
“什麼叫差不多?”
“就以前的活繼續幹,工作量減半。”
“你自己悠着點,别什麼任務都接,小心哪天丢了命。”
“你就不能盼着我點好。”
邊角的光芒照亮屏幕,鏡頭對着正臉,屏幕裡的人一副鄰家哥哥的白淨長相,他右眉尾靠近太陽穴的位置有一處疤痕,是高速運轉的子彈擦過皮肉留下的傷。
視頻那頭的人眼神很冷,是那種見過血的冷情。
“郁緻。”
“沒大沒小,喊舅舅。”
“小舅。”
“在聖冠呆着怎麼樣,沒受欺負吧?”
“沒有,我能受什麼欺負。”
“那就好。”郁緻懶洋洋地伸直腰,他的臉最後進入鏡頭,是勾起的唇,斜飛的眉……手機倒扣,他勾起倒挂的酒杯,開了瓶白酒酌飲,喝完酒,他彎腰拽下沾染血迹的西裝褲。
沒有畫面,但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錢還夠花嗎?我給你打點。”
這話阮栀一聽就知道是客氣話:“你錢不應該都花光了嗎?你難不成開始存錢了?”
“剛下來一筆獎金,我還沒動,要不要,你要就轉給你。”
“不用了。小舅,給我媽打個電話吧,她可擔心你了。”
“行,一會就打。”安靜幾秒,連線那邊傳出清晰的歎氣聲,“你媽一會肯定又要唠叨我。”
時間如同沙漏緩緩流逝,眨眼間已是阮栀進入學生會的第六天。
辦公桌被“咚咚”敲響,正在整理文件的人停下手中動作擡頭。
蔺惟之眼眸低垂,目光平靜地望着阮栀:“跟上來。”
他出口的話也甚是簡潔。
會長室的門剛關上,一個金色丸子頭出現在走廊,西門小洋捧着咖啡杯,她出神地盯着會長室緊閉的門。
蔺惟之把人帶進辦公室就徑直進了内間,白色襯衣搭配深藍色條紋西服套裝,袖口别着金色袖扣,他長相英俊,寬肩窄腰,西裝修身,顯出貴氣利落。過長額發梳理整齊,他拉開内間的門,調整袖扣:“有正裝嗎?回去換上。”
阮栀搖頭:“是要去哪裡嗎?時間允許的話,我可以現在去買。”
“跟着。”走在前面的人唇角弧度平直,灰眸情緒淺淡,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低調奢華。
樓下司機已經等在那,司機拉開後座車門,蔺惟之彎下腰,坐進車裡。
阮栀看了眼司機和蔺惟之,他上前去拉副駕的門。
“坐後面。”蔺惟之提醒。
透過打開的車門,他們目光交彙,阮栀先一步移開目光:“好的,會長。”
進入後座,阮栀系上安全帶,又重新問了遍:“會長,我們是要去哪?”
“去參加壽宴。”蔺惟之側頭盯着阮栀:“去之前,先把你的衣服搞定。”
阮栀已經換了不下七套西裝了,他走出換衣間:“會長,這件應該可以了吧。”
黑色襯出阮栀的膚白,鈕扣金色華麗,領帶亮白花紋複古,阮栀身上這件很襯氣質,看着矜貴。
蔺惟之坐在真皮沙發上,店長就站在他手邊,殷勤地為他介紹各色西裝的款式優點。
他上下把阮栀看了一通,淺灰的眸子依舊沒什麼變化:“換一件。”
阮栀接過導購員手裡的白色西服,他轉身表情無奈。
新換的這件款式簡約,沒有多餘裝飾,阮栀打開門,西裝筆挺,顔色雪白,襯衫領子挺括,黑色領帶箍住修長細白的脖頸,像是點睛。
白色西裝無限放大了阮栀的外貌特性,黑與白,雪與泥交織相纏。
店長贊不絕口,可聲音入了耳畔卻總讓人覺得格外刺耳。
蔺惟之低着眸,食指敲在沙發扶手,他眸底情緒翻騰下潛:“換回黑色那件。”
“好。”
阮栀跑去櫃台結賬,卻被店員告知“蔺先生已經付過了。”
阮栀看向将将邁出店門的身影,他抿緊唇,什麼都沒說。
左家老爺子的壽宴,各家幾乎都有出席。
按說左家的地位不該有這麼大臉面,但誰讓左老爺子的養女嫁給了師輕攬,雖說不是原配,還是二婚帶着孩子嫁過去的,但這婚姻關系不假,兩家是實實在在的姻親,所以,左家這不就跟着水漲船高。
阮栀跟在蔺惟之身後,世家間的攀談,都是臉上戴着笑臉面具,背地裡刀光劍影。
因為跟着蔺惟之,他毫不意外地被人架着喝了幾杯酒。
蔺家要捧着,但不姓蔺的“小螞蟻”不需要。
人群讓開道,黑西裝助理緘默地推動輪椅,灰色的修身西裝,卷曲的半長發,深邃的眼窩,碧色像極了祖母綠瑪瑙的眼瞳,來人搭在膝蓋上的手掌蒼白,他低聲笑:“左叔,我來遲了。”
宴會的主人公,那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迎上來:“商總,你能來,寒舍逢畢生輝,哪有來遲的說法。”
這位剛從同父異母的兄長手中搶過權柄的商家老七,即使話語再客氣,笑聲再開懷,也沒人會把他當成一個善茬。
宴會的舉辦地點在一座莊園,紅磚牆、尖塔式屋頂、古典門廊,廊檐下有長方形雕花組成的排列圖案,屋檐有齒飾,窗戶是由細小窗格形成的網格窗。
伴随音樂聲,夜晚噴泉吐露雲霧,細碎的水滴在點點燈盞照耀下閃着粼粼水光,整個莊園籠罩在酒色璀璨的燈光裡。
蔺惟之舉杯敬商祚:“商總。”
坐在輪椅上的人接過助理遞上來的酒杯,他捏着杯梗,回敬對方:“身體不适,我就不喝了。”
商祚的目光轉向蔺惟之後方:“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帶男伴,很漂亮的孩子。”
蔺惟之抿了口紅酒,他持着杯梗沒有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