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栀沉默地扇動眼睫,他走上前:“商總,我敬你。”
是清澈甘冽的嗓音。
商祚一邊手肘放在輪椅扶手,他碧色的眼眸深沉,一瞬不瞬地盯着阮栀,低笑着飲下一口酒液:“你叫什麼?”
阮栀心裡迷惑,但面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他回答:“我叫阮栀,是栀子花的栀。”
“栀子花的栀。”商祚念了一遍,碧色的眼底笑意加深:“我記住了。”
鋼琴音婉轉,四面人聲不知何時消弭。
皮鞋敲在地闆,響聲落在參宴者心頭。
銀白發尾垂在腰間,師青杉提着賀禮,走在最後。
長直發、黑色玫瑰禮裙,女生腰身纖細,肌膚白皙,秾麗的眉眼厭倦地低垂,夏蟬眼神冷淡,占據中間位置。
柔軟的手臂挽住師輕攬,師家女主人眉似柳葉,眉下一雙無辜的鹿眼,她臉上是不符合年紀的不涉世事。
鋼琴聲忽地走向高潮,儒雅俊美的師家家主攜着妻子兒女登門賀壽。
左老爺子眯眼笑得舒懷:“客氣了,客氣了,都是一家人,來了就好,還用準備什麼禮物。”
他樂呵呵地接過壽禮,誇道:“青杉這孩子真是越來越優秀了,有您的風采。”
師輕攬到達,晚宴這才正式開始。
酒水佳肴端上桌,賓客入座。
阮栀跟着蔺惟之坐,他對面是簡瑜。
簡瑜是桃花眼,眼裡總是自帶笑意,他目光在兩人身上轉悠,眸底透着冰雪似的冷意,他支着下巴,語氣莫測:“蔺會長,難得啊,竟然帶男伴了。你說,這花禮節假期,我們都呆一起,我怎麼不知道你們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沒你想得那麼熟,目前還在熟悉階段。”蔺惟之繼續道,“助理剛上任,還有許多需要鍛煉的地方。”
“助理?”簡瑜冷下眸子,他餘光鎖定阮栀,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我記得學生會不是不向藝術系招新。”
“凡事都有例外。”隻這簡單的一句話。
簡瑜明顯想到了原因,他目光投向宴席最中心,落在有着銀白長發的青年背影上。
“咚!”沉悶一聲。
杯腳撞在桌面,聲音被綢緞桌布削減。
阮栀左手邊的位置空着,現在被葉驟占據。
葉驟穿着小灰格西裝,沒打領帶,領口敞開能瞧清脖頸挂着的菱形鎖骨鍊,銀白耳釘戴在他左耳,他坐下先仰頭灌了半杯酒。
酒味和苦嗆的煙味混合在一起,阮栀在桌子底下踢了對方一腳。
葉驟咳嗽一聲,他站起身脫下外套,西裝上衣搭在椅背,現在隻有淡淡的煙草味萦繞。
他坐下後一手握着酒杯,一手給阮栀布菜:“這個菜可以,這道也行,嘗嘗,都符合你口味。”
眨眼間,瓷碗裝滿食物,阮栀瞥了眼葉驟,阻止了對方繼續夾菜的動作。
一旁,蔺惟之皺着眉,不發一言。
簡瑜笑道:“你們這是?蔣熙知道你快要綠了他嗎?”
他不悅的目光轉向阮栀,眸光銳利,凝着壓迫感。
“什麼綠不綠,我還在追求呢,說的好像我要成功了一樣。”葉驟輕啧一聲,他翹起嘴角,笑弧擴大,“難道是我們看起來太般配了,所以簡公子誤會了?”
修長的手掌交握,簡瑜面色近乎陰沉,他勾唇,語氣心平氣和:“不是最好,第三者插足說出去可不好聽,當然你也不在意這個,畢竟——”
他截斷話,沒有繼續往下說。
“畢竟我媽就是小三是嗎?”葉驟把簡瑜沒說完的話都說完了。
他嗤笑:“你這話有問題啊?我媽算什麼小三,她連小十一都算不上。”
兩個人之間火藥味十足,阮栀算是導火索。
阮栀在心底歎了口氣,他夾了塊排骨給葉驟,希望能堵住對方的嘴:“排骨味道不錯,你可以嘗嘗。”
這下,導火索不僅僅是導火索了,氣氛立刻緊張焦灼起來。
簡瑜和葉驟莫名其妙開始比酒量。
算是遷怒,或者什麼更深的情緒,簡瑜盯着阮栀不放,直到阮栀一個人喝完兩瓶酒,他才把目光重新轉向葉驟。
阮栀坐在椅子上不說話也不動,他眼睫慢半拍地扇動,半阖起的黑眸沁出生理淚水。
衣角被細長的手指拽住,蔺惟之側眸,對上一張暈紅的臉,對方眼尾潮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好困。”
也是這時候,蔺惟之才發現阮栀喝醉了。
“我送你回去。”人是他帶出來的,他當然會負責到底。
椅子拖動的聲音打斷了另外兩個人越發上漲的怒意。
“不是蔺惟之你幹什麼?”葉驟跑上前攔住人,他俯身瞧見阮栀被酒意暈染的臉頰,“這是喝醉了?給我吧,我送他回去。”
“你送他回去?葉驟,你是他什麼人,你送他回去?”簡瑜嗆聲,他薄唇微微揚起,似笑非笑,“蔺會長帶過來的人,當然是他帶回去。”
最後阮栀自然是被蔺惟之帶走了。
勞斯萊斯停在藥房門口,司機下車去買解酒用的葡萄糖。
阮栀喝醉了很安靜,他難受得皺緊眉,滾燙的臉頰挨在蔺惟之的肩膀。
蔺惟之把人扶正一次,但醉酒的人腦袋一點一點又靠了過來,這次還拉住了他的袖口。
司機遞來的葡萄糖是支裝。
蔺惟之托着阮栀臉頰,拇指按在人微尖的下巴:“張嘴。”
阮栀盯着人張開殷紅的唇,他低頭咬住蔺惟之的指尖,還用牙齒磨了磨。
舌尖蹭過對面人手指,潮濕、溫熱、麻癢,如同細小電流竄過皮肉,留下餘潮。
蔺惟之眸光幽深,他握緊攥着葡萄糖的左手,被含住的指尖在人口腔裡攪動,阮栀紅豔豔的唇肉被指腹碾開,濕紅的舌尖從齒列中探出一小截。
蔺惟之從始至終神色平靜,他曲起左手食指,指骨敲在阮栀額頭。
阮栀吃痛,淚水積攢,他眼尾墜下一滴淚。
“哭什麼?”素來正經的人揉搓指腹,他垂眸,輕輕笑了聲。
“疼。”阮栀用手掌捂住額頭,那裡被敲紅了,“這裡疼。”
手掌帶上溫度,蔺惟之摸着對方發頂:“你乖一點,阮栀。”
對方像是聽懂了,手掌搭在膝蓋,乖乖坐着沒動。
蔺惟之繼續喂了人一支葡萄糖,等到打開第二支的時候,阮栀抿唇躲閃,葡萄糖全撒在了對面人胸口。
葡萄糖水從領帶滑落,滲進白襯衫,蔺惟之眉頭頓時擰作一團。
“阮栀!”是嚴厲的口吻。
“我不想喝。”
“最後一支。”蔺惟之解下被弄濕的領帶,到底沒跟一個醉鬼計較。
霓虹燈斑斓,夜晚車流不息。
阮栀扒着車窗,臉頰挨着玻璃往外看。
燈光灑落,光芒照亮面孔,墨黑的瞳仁收納光色,迷離的光彩印在澄澈的眉眼。
阮栀回頭,他眼睛形如月牙,載着閃爍的星辰,他小小聲道:“好漂亮,燈、好漂亮。”
像是發現了獨屬于自己的寶藏,那種天真、爛漫的口吻,就這麼猛然撞入蔺惟之的視野。
蔺惟之伸手撫住阮栀的眼尾,那裡是一片胭脂色,他聲音淡淡,尾音低沉:“嗯,很漂亮。”
建築的影子投落,光影切換。
恍然間,蔺惟之看到一雙無形的手妄圖将他拖入泥沼,跌入混亂迷巢。
阮栀半邊身體靠着他,下颌放在他肩膀,他揪着蔺惟之的襯衫領口,指尖戳着鑲了圈碎鑽的鈕扣,他握住那粒鈕扣說:“這個、好看。”
蔺惟之拽下領扣放入阮栀手心。
手掌合緊,阮栀眉眼彎彎,笑出甜如蜂糖的酒窩:“謝謝,謝謝哥哥。”
“不是哥哥。”蔺惟之撫着額角,無奈地看向他。
“哥哥,我想下車。”
蔺惟之沒有繼續糾正對方,食指蹭過對方臉頰,他低聲問:“為什麼要下車?”
“嗯——我不舒服,要去洗手間。”阮栀想了很久,才想起來為什麼。
手指點在靠背,蔺惟之突然想到葡萄糖之所以解酒,就在于利尿。
“找最近的商場。”他吩咐司機。
脫下西裝外套,蔺惟之開車門橫抱起對方,衣服披在人身上,蓋住懷裡人臉頰。
阮栀掌心還攥着鈕扣,他低眉細聲道:“哥哥,我想自己走。”
“自己走太慢。”
“哦。”
洗手間沒人,主要是司機小哥提前跑上來清過場。
“自己解腰帶。”
阮栀沒聽懂,正一臉茫然地盯着他:“哥哥?”
蔺惟之和人對視,金屬碰撞音在他手中響起,他替對方解開皮帶扣。
給人整理好,蔺惟之牽着阮栀走出商場。
車後座,阮栀臉頰泛着酒暈,身上蓋着不屬于自己的外套,他正枕在蔺惟之腿部熟睡。
其實剛才被蔺惟之牽着走的時候,阮栀就已經酒醒了,但他覺得自己還是繼續裝醉比較好,畢竟——實在是太尴尬了。
阮栀再醒來,是在聖冠的地下停車場,他睡在車裡,蔺惟之不在,而司機呆在車外打遊戲。
他拉動車門,走下車。
司機原本是靠在後備箱,聽到聲音,他趕緊退出遊戲:“同學,你醒了,我這就開車送你回宿舍。”
阮栀下車前看了手機時間,現在是早八點二十。
“麻煩您了,您不會在車外呆了一晚吧?”
“這打遊戲沒時間概念,我經常通宵,同學你住哪一棟?”
“西四棟。”
……
“會長?”
不怪西門小洋這麼驚訝,實在是蔺惟之現在的樣子。
——深藍色條紋西裝外套搭在小臂,襯衫皺巴,領口缺了一粒鈕扣,走近點甚至能看清胸前晾幹的水印,對方灰眸半垂,額發淩亂地散落,半遮擋住眉眼。
“會長,這是發生了什麼?”您被搶劫了?
“沒什麼事。”蔺惟之越過人進入會長室。
早上七點,學生大樓還沒從夜晚的寂靜裡蘇醒,會撞見西門小洋,也是因為對方把口紅丢在了工位。
一個極度愛美的人,當然不會在口紅顔色上将就。
會長室,蔺惟之坐在電腦椅,他正面對着百葉窗,光影在俊朗的臉龐遊走,他攤開右手,掌心裡的鈕扣嵌着圈細鑽,同他襯衫上的鈕扣款式一樣。
阮栀按揉眉心,他垂眸盯着蹲在自己寝室門口的人:“你什麼時候等在這的?”
葉驟站起身,跺了把酸痛的腿腳,他身上酒味濃重,衣服還是昨晚那一套:“忘了,你昨晚沒回來。”
“我在蔺惟之的車裡。”沒等葉驟開口,阮栀繼續說:“車裡就我一個,司機都呆在車外通宵打遊戲。”
葉驟也沒說信沒信,他繞着人轉了圈,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迹。
阮栀解鎖手機翻通話記錄:“怎麼沒打電話給我,不是等了我一晚。”
“這不是忘了,喝酒腦子喝鏽了。”
刷卡開門,阮栀脫下西裝外套進浴室洗漱。
葉驟在這期間訂了一堆粥,小米粥、山藥粥、南瓜粥、黑米粥、八寶粥……
磨砂門從裡拉開,卷出幾縷水汽,阮栀拿吹風筒吹幹頭發:“怎麼買了這麼多?”
“不确定你的口味,要喝哪一樣?”
阮栀選了小米粥,他在車裡睡得一點也不舒服,身上幾處骨頭疼,索性請了半天假,躺宿舍休息。
葉驟給人拉上遮光窗簾,輕手輕腳地帶上寝室門離開。
天空以湛藍為底,雲朵是淺淺一層粉色。
“阮栀,幫個忙。”西門小洋正對着鏡子補妝,“我約會要遲到了,幫我送個文件。”
“送給會長。”西門小洋把文件遞給阮栀,她踩着細高跟,拎起精緻小巧的手提包。“回來給你帶禮物。”
會長室。
蔺惟之戴着銀框眼鏡,長睫垂下陰翳在眸底積蓄起小片陰影,他背對陽光,收緊執着鋼筆的右手。
相比以往,他今天的工作效率明顯下降不少。
敲門聲響在安靜的室内,蔺惟之沉聲道:“進。”
“會長。”是阮栀,他放下文件,試探開口:“會長,昨晚麻煩您送我回來,我沒有打擾到您吧?”
“你說的打擾具體是指什麼?”蔺惟之接過文件批閱。
“就是有沒有發酒瘋什麼?”阮栀其實是有醉酒那一段記憶的,但他如果不這麼問,蔺惟之大概率會認為他也是有記憶的,所以還是讓對方覺得他喝斷片了比較好。
“沒有。”
阮栀假裝松了口氣。
會長室的門關上,辦公椅向後退留出空間。
蔺惟之合上鋼筆,他拉開抽屜,取出裡頭單獨放置的鑲鑽鈕扣。他把玩鈕扣,目光淺淡不留痕迹。
太陽光穿過雲層,照進室内。
細高跟清脆,西門小洋穿着修身長裙,外披一件男款外套。
她推開辦公室的門,裙擺搖曳,哒哒轉了一圈:“怎麼樣?我今天是不是盛世美顔?”
發尾銀灰的男生拿下臉上蓋着的漫畫書,他打了個哈切,語調慢悠悠:“西門小洋,你沒穿校服,我要去和會長告狀。”
“林一循,你真欠揍。”金色的卷發長至腰間,女生紅唇明媚,臉龐透着混血感,“不說會長今天不在,就是在,我也不怕,你想告狀就去告吧,不過要小心回家路上别被人套麻袋狠揍一頓。”
“啊,我好害怕。”林一循語氣敷衍,動作誇張地拍胸口。
手提包放上辦公桌,西門小洋撩發梢,他斜瞥了林一循一眼:“本來打算請大家吃下午茶的,現在沒你的份了。”
“小洋姐,我錯了。”林一循滑跪态度熟練,一看就知道沒少這樣。
“哼,再多說幾句嘴甜的話。”
“小洋姐、女神姐姐,您大人有大量。”
……
耳畔是林一循的花式誇法,眼前是跳躍的光塵。
阮栀伸出手,日光從镂空細花的紗窗簾溜進,落在他被壓出的稀薄紅暈的掌中。
他午睡剛醒,發絲疲軟,正靠着椅背在工位上玩手機,順便切換平台在海浪之聲上分享了兩首自己喜歡的歌,下面一水粉絲打卡,嗷嗷待哺。
點開私信。
[雪人:好聽。]
[蝴蝶:最近你好像經常在線。]
[雪人:嗯。]
阮栀是初三下學期入駐的海浪之聲平台,因為譚昕的熱情推薦,他被安利也注冊了一個賬号。
當時沖刺中考,他都是周日直播,一天隻播兩小時。
雪人是他最早的一批粉絲,也是第一個粉絲。
不過雪人很少發彈幕,所以最開始他還以為這是人機來着。
情窦初開的年紀,兩個少年人隔着屏幕,不知對方的真實身份,不在意彼此的性别年齡真僞……約定線下見面。
當然,見面最終是沒見面成的。
阮爸當時生病住院,阮栀學校醫院兩頭跑,等阮百泉做完手術,他才發現雪人給他發了面基地點,可他看到信息的時候已經是一星期後。
再之後,雪人登上平台的時間就漸漸少了,也不怎麼出現在直播間。
兩個人,最後誰也沒有再提見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