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池熙恒一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阿侖達厚臉皮沒管,接着大喇喇地發言:“這些人我看了,不是南部的箭。要麼是你們中原什麼江湖門派,要麼是那黑烏鴉一樣的北狄!他們不是都穿黑衣服嗎?”
他這指控更加莫名其妙。
北狄大祭司不發一言,座下自有人替他說話:“三王子禍水東引,玩得好一手金蟬脫殼啊。”
這人語氣鄙夷,十分不屑。
現場火藥味頓時升級。
梁帝本來就很頭大了,現在又牽扯了番邦。說實話,他也不覺得是這兩國。一來沒必要沖三皇子,他自己作為帝王現成的靶子擺在這兒呢;二來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厚道,但沒出人命的事故,就是小打小鬧。
他緩和了語氣,看似對梁淮說,實則也在講給南蠻與北狄聽:“兩國來使都是我大梁的貴客,朕自然相信他們與此事無關。”
他轉向池熙恒:“熙恒,你在現場,可有什麼發現?”
池熙恒是第一次與梁帝面對面交流,他挑揀着能說的說了:“這些人都是死士,脖頸處有刺青,耳後還有标記,部分人自盡時是服毒的。”
為避免麻煩,最後三人商量的是阿侖達的下屬及時趕到救了他們。
這裡面能查的信息很多,之後肯定也需要仵作來驗屍。
梁帝沉吟不語,作出決斷,他對幾個皇子說:“事情沒調查清楚之前,你們幾個都不要出府。大理寺全權接管這件事,誰都不要插手。”
這是明面上的軟禁,也是暗處變相的保護。
-
春蒐就在這場鬧劇中倉促結束了。
梁同玉意外地收到了裴躍青的談話邀請。
他們約見的地方在落日亭。
鐘聲撞碎殘陽,暮色潑墨般鋪灑在宮牆磚瓦上。光影在亭間暧昧拉鋸,恰如起伏不定的心事。
這是那年冬天,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少女邊合上手中的《孟子》,邊搖頭晃腦念念有詞。
“《孟子·離婁下》原文是‘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殿下漏了‘者也’二字。”一道溫潤的男聲為她糾出了錯誤。
“誰!”少女有些驚慌失措,這片梅林按理不會有外男進入。
“朕的明月真是好學。”卻又聽到父皇含笑的嗓音。
少女微微放下心來,探頭向前方看去:隻見一名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大人與父皇一起漫步在梅林中,衣擺掃過滿地落英。
比她大的統稱為大人,這是沒見過卻能在宮中出行的大人。
她眼中的好奇快要滿溢出來。
青年眸光微動,躬身行禮:“公主殿下。”
他舉手投足間自帶三分韻律,廣袖垂落時露出半截瑩白的腕骨,霜雪般的膚色下隐隐可見青色脈絡。
“愛卿對這名弟子可滿意?”父皇饒有興緻地問。
“公主有好學之心,亦聰慧過人。”他們已經站在這裡聽了一會兒,少女隻要熟讀幾遍便能分毫不差地背誦。
少女卻隻聽到“弟子”二字,像皇兄們在國子監念書一般的弟子嗎?
“你以後便是我的教書先生了嗎?”她眼中滿是懵懂與天真。
剛過弱冠之年的白衣人笑了,眉眼比春日更溫柔:“是。”
……
“裴先生喚我,可有事?”最終還是梁同玉先開口了。
裴躍青卻用一種令她不知所措的目光望向她,這目光裡有欣賞,有感慨,還有些别的什麼。
梁同玉分辨不出。
但她想,裴先生或許也憶到了過去。
“殿下最近與定遠侯府走得很近。”裴躍青用陳述的口吻說出這件事。
梁同玉沉默。
這有什麼不妥麼?
裴躍青見她不言語,也不急切,隻是平靜地抛下一個驚雷:“定遠侯與南蠻王有故,二人私交甚笃。”
什麼!?可是一直以來的傳言不是定遠侯與南蠻是死敵嗎?裴躍青是哪來的這個消息?
梁同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裴躍青像是很滿意這個隐秘帶來的效果:“還望殿下時刻警惕,切忌交心。”
雖未明說,卻足夠點名是誰。
池熙恒與阿侖達打賭的事不算隐蔽,有心之人一查自然能查到。如果對方原本就與南蠻認識,用此事來借花獻佛呢?
冷靜下來過後,梁同玉卻感到一陣悲涼。
不是為池熙恒,而是為裴躍青。
她還記得初見時,裴先生在那天教了她《孟子》。
何謂赤子之心?
純真、自然、熱烈的本心。
定遠侯兢兢業業地保衛了大梁這麼多年,到頭來卻隻能獲得一個被人猜忌的命運嗎?即使他已小心再小心,早就功成身退。
她不清楚裴躍青是查到了什麼,還是想試探什麼。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看清過他。
于是她無意識地皺着眉,表現出抗拒的姿态。
裴躍青并不意外,剛接觸過新鮮世界的雀兒是這樣的。
他緩緩踱步至亭前,望着天邊赤霞:“盛京風雨欲來,殿下待在宮内便好——”
“勿聞,勿望。”
“多謝先生提醒。”梁同玉淡淡垂下眼睫,沒有接話。
……
池熙恒回家後則是發現收到了來自滄龍镖局的書信。
暗号破譯之後是這幾行字。
“吳佩桃走貨,生死不明。臨行前放出消息,所有東西都在她身上。”
他眼底掠過一絲興味,信紙在指尖轉了一圈又落回桌面:“這消息倒是來得很巧。”
眼見着一場奪嫡之争可能就要開啟,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他直接拉來了池巍與孟叙慈,準備來一場離家出走之間的思想動員會。
誰料這倆人卻好像早有預料,聽他說完打算去玉溪一段時間的決定後,眼皮都沒擡一下。
池熙恒:?
“早料到你會再回去一趟。”孟叙慈淡定開口,“當初你說那個朋友的事情沒解決完我就知道。”
“你自己去我們又不會攔着你。”池巍抿了一口茶,“所以你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池熙恒:……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
他老實交代:“我答應了梁同玉,會帶她一起去。”
“就你們倆?”孟叙慈嚴厲的目光沖他看來。
“應該還有齊曜。”
鄭元濟也聽說了這件事,但他非常遺憾地表示自己在盛京走不開。三皇子遇刺一案還等着刑部調查,這件事上他爹避無可避。
這樣一來,就隻有閑得無聊的齊曜了。
“你有沒有考慮過……”孟叙慈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池巍輕輕地按住手背制止了。
他是過來人,更懂得少年人是什麼心态與狀态。
有些事,或許不要戳破,等他們自己發現會更好。
隻是——
“還是那句話,注意安全。”池巍每次談到正事就會變得嚴肅,“現在這個情形你也知道,盛京不安全,玉溪更不見得安全到哪兒去,還有平陽的事在那壓着。”
“離京能暫避奪嫡的風頭,遠離旋渦;但天高皇帝遠,我們在玉溪護不住你。雖說有我給你的暗衛,可……必要的時候,你……”
池熙恒一條條地仔細聽着,他再擡頭時眼神淩厲而鋒銳,仿佛一瞬間褪去了懶散的外殼,變得認真起來:“爹,我知道了。”
“你放心。”他鄭重其事道,“我們一定全須全尾地回來。”
-
第二天。
天光擦着鴉青檐角漫過來,少年束着銀絲護腕的手搭在朱漆闌幹,衣袍被曉風撩起,露出鹿皮靴尖的一點金線雲紋。
“走吧。”
他對梁同玉說。
腳下的蹊徑還殘留着昨夜的涼意,但破曉的光已經滲透雲層。風掠過耳畔,帶着濕潤的泥土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遠方山林的氣息。
前路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