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提着食盒走了,她不能待太久,因為有活要做。
天要晚了,風嘩啦嘩啦吹着竹子,竹影投在白窗子上,很有些孤寂意味。
善來一個人坐在房間裡,臉上一陣陣的發熱,熱完了,就是冷。
她很覺得恐慌。
因為她發現在這裡她誰也不能相信。
她不應當輕易地認為茹蕙是個好人。因為茹蕙自己也講,老太太不怎麼管事,底下人的心早被養大了,茹蕙叫她小心,這沒錯,所以對茹蕙,她也得小心。
春燕也未必完全可信。春燕有恩于她,她若是個有良知的人,便不該做此想,可是春燕話裡話外,都是想從她身上讨好處的意思,既想好處,不免要動心思,口裡講茹蕙吓她,難保不是拿茹蕙吓她。
人心難捉摸,這地方簡直沒有靠得住的東西。
再晚些時候,茹蕙過來,說帶她去見老太太。
到的時候,老太太正吃晚飯。
一張飯桌,坐兩個人,周圍站着十來個丫鬟,布菜的,捧箸的,端盂的,拿巾帕的,打扇的,執拂塵的……
老太太年事已高,飯量小,這會兒已經吃好,動筷也隻是給劉憫夾菜。
劉憫倒是一直在吃,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吃,細細地嚼。
茹蕙領着善來在丫鬟堆裡站着,并不發出聲音,丫鬟們也是目不旁視,隻專心盯着手裡的物什,等候指令。
老太太心裡也是念着,正要問,不料擡頭就瞧見了人群裡站着的善來,當即笑了起來,招手道:“快過來。”
善來便走過去,因有前頭茹蕙的那番叮囑,這回便沒忘了行禮。
右手放在左手上,握拳擱在腹部正中央,同時右腳後撤一小步,兩膝微曲,伏身颔首低眉。
挑不出半點差錯的一個福禮,看得秦老夫人心中納罕。
鄉野女子,行禮時卻這般婀娜娉婷,可稱得上儀态萬千了,哪裡學的呢?竟比她娘家幾個侄孫女還要好。
真好,不愧是她一眼相中的,真是越看越喜歡。
秦老夫人握住善來的手,拉着她又朝自己靠近了些,笑着說:“要你來,是為了告訴你,去你家的人回來了,王大夫已經給你爹開了藥……”
善來今天第一次真正感到快樂,怕趕不及似的,連忙問:“我爹可還好……”言語未盡,淚已先落。
“他不大好。”秦老夫人收了笑,緩聲道,“他不要我的錢,鬧着要你回去,急得暈了,好在有王大夫,安撫住了他。”
善來的心一瞬間揪緊了。
她就知道。
“他……”
一開口,就是哭音,話是說不下去的,隻是哽着,她自己也覺得是不體面,于是頭側到一邊,擡起手,攏擋着臉,哭得肩膀上下顫動,楚楚可憐。
秦老夫人也忍不住要落淚了。
她一生順風順水,并沒怎麼有過艱難時候,可是相依為命的苦,多少卻吃過一些。
兩個人,我倚着你,你靠着我,彼此支撐,一個人沒了,留下另一個人,該怎麼辦?
善來的眼淚,使秦老夫人産生了一種物傷其類的悲哀。
好在她還有錢。
秦老夫人喜歡善來此刻流下的眼淚,因為能證明這小孩子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又美又有情義,她願意讨好她,她就要拴住她,怎麼都不放手。
她的手攥緊了。
“好孩子,你爹對你好,正因如此,你做子女的,應當加倍回報才是……”
這麼一句話,定住了善來的心。
是的,她必須回報,無論怎樣,她都得盡孝,因為爹對她好,從來沒有不好過。
秦老夫人又道:“你安心在這兒學幾天規矩,學好了,先回家一趟,瞧一瞧你爹,父女兩個說說話,叙叙情,那時你爹也該好一些了,看完了他,你再回來。”
善來擡起臉,愣愣地張着一雙帶淚的圓眼睛。
她想,老太太一定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