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憫不愛讀書,一點不愛。
讀書,坐着,還要坐得端正,坐一整天,聽人講大道理,之乎者也,抑揚頓挫,聽得人要昏過去,昏不過去,因為先生不許,先喊,喊個幾回,要是還昏,就打手闆。
先生是個老學究,方圓百裡有名的,生了幾個女兒,沒有兒子,他家的女兒,聽說出嫁前從沒出過家門一步,這是大家小姐的教養做派,嫁出去後,也沒丢他的人,賢名顯著 ,因此幾個女兒,都是百家求,先生很以此為傲,以為盡管這輩子沒考出功名,但養出了這幾個女兒,這輩子便沒有白活。對學問,先生是很虔誠的,隻要手裡有書,便立即擡頭挺胸,讀書,讀得抑揚頓挫,腦袋後仰,轉個圈,再回來,要是讀到什麼警世名言,便停下來,再讀一遍,或者兩遍。劉憫不愛讀書,在老先生眼裡,簡直是犯了死罪,可是劉憫的祖母給他很多錢,所以他也不便說什麼,隻是面對劉憫時,臉上從來隻一個表情,眉心皺在一起,嘴抿着,露出下半張臉上的幾道深痕,刀挖出來似的,好像他對眼前的一切都不信任。
劉憫很不喜歡這個先生。是因為不喜歡讀書而不喜歡這個人,還是因為讨厭這個人才厭惡讀書,劉憫自己也分不清楚,不過不重要,因為結果都一樣,他早就是既讨厭讀書,又讨厭先生。先生留長須,柔順清逸,仙氣飄飄,同先生的女兒一樣,是先生生平得意之處,總是拈在指尖不住把玩。但劉憫卻因為先生的這把美髯,背後叫他老山羊。
可是再不喜歡,也不能把人換掉,因為這個人,是他父親指定的。
讀書本就枯燥無趣,哪有遊山玩水來得逍遙自在?何況又有這麼個不喜歡的人在,能學得好才怪。
可是又不能學不好,因為他畢竟是探花的兒子,學得不好,帶累他爹的名聲。
他爹的名字,在萍城,乃至全天下,都可謂是如雷貫耳,十四歲的秀才,二十歲的解元,二十一歲的會元,殿試點探花,天縱奇才。探花是一甲第三名,隻是第三名,未必是他的學識不如前兩個,而是他年輕,又生的英俊。二十一的探花郎,第三名不是遺憾,而是一種錦上添花。
探花郎的獨子,生下來至今,走到哪裡,都是上賓。
劉憫承認自己的确因為這個頭銜得到了許多好處,所以他願意維護他父親的名聲。
再不喜歡讀書,也還是硬着頭皮讀。
好在他實在聰穎,悟性高得吓人,随便學,也比旁人好得多,畢竟是探花郎的兒子。
可是探花郎兒子的字,比不上一個鄉野丫頭。
字比不上,畫也比不上。
這怎麼能呢?
然而确實如此。
“她怎麼能是一個丫頭呢?”
她不應該做一個丫頭,太委屈她,她是真正有才華的人。
可是不做丫頭,她怎麼辦呢?
她家裡很不好,即使父親沒有生病,家裡也沒有錢财,吃穿已經不容易,哪裡還能供她寫字學畫呢?
劉憫心裡有了決斷。
他清了清嗓子,确保自己待會兒說話時一定清晰有力。
他說,“你是真的還不錯,我想,書房這裡,你是可以勝任的。”
他講這話,本質是一種示好,可态度仍舊是高高在上,因此,善來本應當說一些話的,最後卻什麼都沒有講。
劉憫也覺得她應當講幾句話,這樣他才好繼續把話往下說,她不和他說話,他就不該和她說話,不這樣,多少有點倒貼的意思。
劉憫已經不再把善來當丫頭看,他視他們為平等的兩個人,但劉憫是個要臉面的人,即使是兩個平等的人,對面站着,你不理我,我當然也不理你。他到哪裡,都是這樣的。
不過,善來的字畫比他好,他不如她,她就在他之上。
所以,劉憫願意倒貼,但是隻能倒貼一點,不能太多。
“我要看書了,你也找些事做吧。”他這樣和她說。
說話的時候,他把善來用掉的那張紙小心地折了起來。
丢了怪可惜的,得收起來才是。
劉憫自己動手,将書桌收拾了,而後拿起一本書,坐下安靜看了起來。
善來在一旁站着。
茹蕙是這樣和她講的,少爺沒有吩咐的時候,就站着,等吩咐。
看她一動不動,劉憫就問:“你怎麼還站着?喜歡站?”
這話便有些氣人了。
她當然不喜歡,是規矩,要她這樣站着,她能有什麼辦法?這般明知故問,簡直可惡。
她心裡有不滿,卻不能講,無論什麼,她都得受着,這也是規矩,是奴仆對主人的本分。
但是當奴婢,善來其實是不甘願的,她一直都在做一些無關痛癢的反抗,來支撐她清高的骨頭。
沉默,就是她的反抗。
兩次了,他和她說話,她不理他。
有些過分了。
劉憫暗暗咬起了牙。
那你就站着吧,看你能站多久。
他翻了一頁書。
翻書的時候,眼睛順勢偷偷往旁邊溜了一下。
她還在溫順地站着。
活該,他無聲地動了動唇。
書又翻過一頁。
兩頁。
三頁。
她還在那裡,沉默地,一動不動地站着。
劉憫有點煩了。
看不順眼。
他撂了書,大聲講:“你總在那裡站着做什麼?很礙眼啊!不能去找些事做嗎?識字的話,這麼多書,不能找一本看嗎?”說着,他猛然想起一件事來,興奮得眼睛都亮堂了幾分,“有本畫譜,我先前翻到過,李公明編的,主錄花鳥,水印套色,很難得的!”一邊說,一邊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