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說:“善來,你這回是真的出息了!我瞧見那馬車了,問了,說是他家老太太叫他們用車送你回來的,老太太看重你!不像我家春燕,每次回家還得自己雇車,對了,我家春燕還好麼?她有叫你帶什麼話嗎?”
善來恍惚記起,當年第一次見眼前這個人,記得最深的,就是她的瘦,瘦得惡鬼一樣,臉色蠟黃,頭發亂糟糟,不但她像鬼,她的幾個孩子,也全都像鬼,一群鬼,跑這裡鑽那裡,她舉着鐵勺朝他們頭上砸,邊砸邊不住地罵,滿臉的仇恨,仿佛手底下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仇人,現在她是胖的很了。是賣了春燕之後,她才陡然胖起來的。春燕哪怕是借,也要往家裡送錢。又想起來,她打孩子,每次都是理直氣壯,咬牙切齒地罵:“喝了我的血才長這麼大!怎麼敢不聽我的話!”
孩子喝了母親的血才長這麼大,孩子大了之後,做母親的便開始吞吃孩子的血肉,吃得這樣肥胖紮實。
怪可憐的,孩子可憐,母親也可憐。
善來忽然就理解了春燕,所以她朝春燕的娘點了點頭,說:“她有叫我帶東西給嬸子你。”
錢是不能沾的,所以善來拿出了兩塊細料子,并一些吃食,交給了春燕的娘。
“春燕姐姐說,這兩塊料子給嬸子裁衣裳。”
春燕的娘沉默地接過,臉上不見喜色。
善來自知不好再說什麼,便沒有再開口。
春燕的娘抱着布蹶蹶離開了,身上各處的肉,顫巍巍的,呼之欲出。
善來忽然想起春燕來。春燕這會兒在幹嗎?燒火嗎?大竈,火舌舔着鍋底,也炙着人的臉,烤得人面泛油光,頭發裡落滿煙灰,但是春燕回家來,卻是描眉畫眼穿金戴銀。一個人,有兩張臉……善來不由得感到一陣心酸。
陪着姚用吃過午飯,善來把家裡到處收拾了一遍,收拾完,又帶着東西到處登門酬謝,轉了一圈,回來時已是傍晚,趙二說,已經不能再拖,再晚,可能會給關在城門外,他們必須得回去了。
趙二講的是實話,善來是知道的,所以并沒有多說什麼,收拾了東西後從容地同姚用道别。
“我得過去了,爹在家千萬顧好自己。”
姚用業已說服了自己,眼下的确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于是他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一句:“你也顧好自己。”
善來點點頭,提上包袱轉身走了。
姚用看着女兒的背影,耳朵裡忽然嗡了一聲,發起了昏,好在随即又清醒了,他靜了靜心,想,他不能叫她就這麼走了,所以他張口,大喊了一聲善來。
善來聽見了,回過頭,問:“爹可是還有交代?”
姚用搖了搖頭,道:“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不過我想送送你,你且等我一等。”說着便撐着床要起來。
善來見此,趕忙跑了回去,抓住了姚用的手臂。
“外頭有風,爹還沒好呢,不要送了。”
姚用卻堅持,“我不能什麼也不做呀。”
善來道:“這有什麼呢?爹對我的好,我心裡難道不清楚嗎?”
姚用還是堅持要送,他把腿挪下了床,“我不能不去送你……爹求你了……”
他這般堅決,善來不能再說什麼了,隻得含淚點了點頭。
姚用被兩個人架着,一步步挨近了馬車。
善來站在馬車前,看着父親病骨支離的樣子,忽然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見她如此,姚用頓時心痛如割,他想把女兒的眼淚擦掉,可是卻虛弱得連手也擡不起來,此情此景,他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父女兩個相對垂淚。
哭過了,姚用哽着道:“一定照顧好自己,将來我一定接你回來……”
一句話牽動情腸,善來先前的從容此刻全不見了,衆目睽睽,她頂要臉面的人,竟當衆嚎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