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聖軒見到善來,劉憫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眼下的烏青,而是她松霜綠的紗衫,白青的绫裙,雲水藍緞子鞋,繡着各種花草。
她生得的确是好,雪白的鵝蛋臉,一雙大而得當的妙目,眼白是鴨蛋殼的淡青,眼皮的深褶直掃進鬓發裡,一管鼻,直而且挺,唇是鮮紅色,花瓣的形狀。
有這麼一張臉,穿什麼都會好看的。
但她是個畫畫的人,穿成這樣,實在很不應該。
“少爺,我今日做什麼?”
“你來畫……牡丹!畫幅牡丹給我瞧瞧!”
善來雖然不解其意,但主子發了話,她做奴婢的,隻能聽從,而且畫牡丹對她也不是難事。
選顔色,擺水盂,鋪紙,潤筆。
下筆前問:“工筆還是寫意。”
又不是要考較她的畫技,當然寫意。
“寫意,一枝就好。”
善來點了點頭,蘸水調色,筆墨揮灑,頃刻之間,天香國色躍于紙上。
鵝黃點蕊,朱砂為瓣,用筆圓潤,層層疊疊,内重外淡,豐麗雍容,青綠葉為配,又以枯筆勾勒枝幹,枯瘦蒼勁,整體觀之,濃豔熾烈,剛柔并濟。
是真的好。
配色也沒問題。
那怎麼就穿了這一身?
疑惑間,忽然瞧見她绾得整齊的袖口,頓時恍然大悟。
她才來,衣裳還沒來得及做,當然是别人給她什麼就穿什麼,選擇實在有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實在不怪她。
事實确如劉憫所想。
因為都說是小奶奶,管家婆子都存着巴結的心,衣裳都給最好的,綢的紗的绫的緞的,顔色也都是挑鮮明亮眼的,唯恐小奶奶以為她們怠慢。今兒這一身,已經是善來苦思冥想的結果,盡管不甚高明,也還算說得過去。全因為劉憫是苛刻人,這才大清早鬧了這麼一出。
鬧了這麼一出,劉憫放了心,想着誇贊她兩句,一低頭,就瞧見了紙上那才描出來的玉色蝴蝶。
好了,這下動靜也有了。
“你真是很不錯。”
看着她的臉,極真誠地誇了這麼一句。
然後就瞧見了她眼底下的深痕。
劉憫是給了善來很多安慰的,善來也因此将他想做一個好人,是以很不願意叫他失望,便把昨晚被叫去說話的事告訴了他。
劉憫聽了,張口就要罵她蠢,然而舌頭打了一個圈,又把話咽了回去,因為他想起,她明面上是個奴婢,表小姐卻是小姐,她有她的身不由己,實在不能怪她。
說到底,是有些人太讨厭。
他是不怪她了,甚至有點可憐她,指了對面的一張榻,說:“你過去睡吧。”
善來的确有些睜不開眼了,但是要她過去睡,她有點不敢,“真可以嗎?”不大好吧,要是給人知道了……她搖了搖頭,“我還撐得住。”并且有意地将腰挺得更直了一些。
落在劉憫眼裡,就是這個人不但蠢,而且不知好歹,不惜福的人,福氣也不要她,她這樣的,将來一定沒福享。好在劉憫是古道熱腸,有一顆惜才愛才之心,黃鐘毀棄之事,絕不不忍心瞧的。
于是拽着她的手臂往短榻那裡甩,“我叫你過去睡!我是少爺,我的話,你敢不聽?快過去,否則待會兒哈欠連天,勾得我也犯困!”
話講到這種程度,再推,就說不過去了,而且是真的困。
想道謝,但是“多謝少爺”四個字,實在很難說出口,“多謝”是個好詞,常說“多謝”可算是一種美德,但加上“少爺”這個後綴,善來覺得有些不堪,不堪的不是少爺,是她自己,她到現在也沒能克服假清高那套,她可憐,她的自尊心也可憐。
“少爺”兩個字略掉,隻有“多謝”。
劉憫很滿意,點了點下巴表示知道,又揮手要她快過去。
善來在短榻上躺下了。她睡相很好,一向睡得很規整,頭頸是正的,腿也并得直溜,手也放在該放的地方,小小年紀,老練得很。可是不遠處還有一個人在,這樣睡,人家要看見她的臉。她覺得不大妥當。想了想,決定側過去睡,要好得多。
仰聖軒不是個睡覺的好地方,書太多了,松脂的味道萦繞不去,更顯著的是一種經年的黴味,很不好聞。但不知為何,善來竟覺得全身松快,仿佛置身于一處極安心之所,很快睡了過去。
劉憫則是低頭看畫。
這麼好的一枝牡丹,放着怪可惜的,可要是拿去裱,就這麼一團花幾片葉子并一截枝,太顯空,題字做扇面倒挺好,這麼斜斜一枝,做折扇正好,寫上兩行詩,再蓋個印,配烏木扇骨,便是沒人用,擺起來也好看。
再好不過了。
詩已經有了,翠叢百裡寂寥時,紅豔花開第一枝。
雖說沒有好詩才,但讀了這麼些書,多少也還有些附庸風雅的本事。
他自己是得意得很,拈筆就要寫。
可是,他的字不好,不能說不好,隻是不大好,也不能說不大好,其實是好的,隻是同她比,稍遜那麼一籌。
也不是人人都能有那麼一筆好字的,他的字也還拿得出手,但這種文人雅事,自然是要求一個盡善盡美,還是等她醒了,叫她代寫,或者等過些年,他在書法上有所大成了,再題不遲,隻是,要等多少年呢?老大年紀,在一個幼童的畫上題字,更丢醜了……不能幹!還是叫她代寫,輸就輸了,他不見得輸她一輩子!
主意既定,便丢開筆,溫起書來。
看了沒一會兒,門外有人呼喊,喊的是善來姐姐。
劉憫想也沒想,放下書就走了出去。
“什麼事?”
一個梳雙鬟的小丫頭,手裡緊緊攥着個食盒,一雙眼睛忽忽地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