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夫人不作聲,楚大夫隻好自顧說下去:“夫人胞宮受損嚴重,想要再生育……隻怕不易。”
隻是胸口微微一窒,更多的反應,竟然沒有,不自覺就笑了出來。
怎麼不是癡心妄想呢,這麼多年,藥按車吃,沒半點用,命定如此,強求不來。
“我祖父曾撰養巢方,待我……”
“好!”樂夫人突然出聲,打斷了楚大夫的話,笑道:“我等楚大夫。”說話時,臉上很有倦色。
楚大夫察言觀色,也就知趣的不再說。
恰好奶媽抱了劉绮來,說姐兒睡醒了鬧着要母親,果然劉绮一見母親就癟嘴哭起來,張着兩手撲騰着要母親抱。
樂夫人見狀,趕忙從奶媽手裡接過女兒,抱在懷裡輕輕地颠着,口中不住地哄。
直過了好一會兒,劉绮才不哭了,樂夫人趕忙把她放了下來,畢竟是六歲了,長得高,也很有重量,樂夫人這樣的閨閣婦人,怎麼長久抱得住?劉绮雖安生地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卻不肯就此同母親分開,抓着母親的手,安靜乖巧地倚在母親身上,隻一雙眼睛不老實,水靈靈的一雙杏眼,盯着楚大夫,骨碌碌打着轉。
樂夫人看着女兒,不自覺就帶了笑,她這會兒的笑是真的,帶着滿足的意味,論起來,是這女兒拖累了她,叫她受苦,可她還是愛她,無怨無悔地愛她。
“我這女兒,實是個瘋丫頭,叫楚大夫見笑了。”
楚大夫忙說不會,“小姐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該當的,這是福份。”
天真爛漫的小姐突然拽了下母親的衣袖,踮着腳要夠母親的耳朵。
“你幹什麼?”
樂夫人一面問着,一面矮下了身子。
劉绮趴在母親耳邊說悄悄話,才說完,她母親就笑她:“想見父親有什麼不好明說的?弄出這種架勢。”
母親拆她的台,她不高興了,哼了一聲,轉頭看處别去了。
樂夫人牽起劉绮的手,笑着對楚大夫道:“先前說了,我這女兒是個瘋的,我不敢得罪她,所以要帶她去尋我家老爺了,楚大夫這裡,隻能怠慢了,還乞見諒,楚大夫安心住下,多替我們那位姑娘費心,底下人要有什麼不好,千萬和我說。”
楚大夫忙說不怠慢,躬身道:“夫人的話,我都記住了,夫人且忙,不必理會我。”
樂夫人笑着點點頭,牽着劉绮找劉慎去了。
樂夫人走了,楚大夫也不在花園待了,一徑晃出去,路上随意拉住了一個丫頭,表明了身份,要丫頭帶她回廣益堂去。
這會兒已差不多到了未時,初秋天氣,炎暑猶有餘威,還是熱,草葉給曬得耷拉着,活物也沒精神,天地間隻是安靜。
吳青玉所在的廣益堂耳房更是靜得出奇。
善來躺着,劉憫坐着,吳青玉則是在拜觀音——小小的一座木觀音像,擺在條案的正中央。
如此靜谧安詳,楚大夫有些不忍心打攪,因此隻在門口站着,不過她來得巧,才到,就有丫鬟來請劉憫到前頭去見客。
“國子監的周老爺,是府裡的常客,同咱們老爺很要好,今兒有事來尋老爺,知道少爺在,便想着見一面,老爺便打發了人過來叫。”
如此情形,躲是躲不掉的,劉憫不情不願地跟着走了。
見着楚大夫,吳青玉也不跪觀音了,請楚大夫坐下,先倒茶,再開櫃子拿果子,殷切地請楚大夫吃。
吳青玉做一樣,楚大夫就道一回謝,謝過了,茶沒有喝,果子也隻是堆在手裡。
“這不急,我先瞧一瞧她。”
這個“她”自然是善來。
“脈象上看,是好得多了。”
“真的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卻不是吳青玉說的。
楚大夫和吳青玉都看過去,見是一個年輕女孩子,似乎是侍女的打扮,扶着門眉開眼笑的。
這人楚大夫不認識,吳青玉也不認識,因此都沒有貿然開口。
來人也覺察到了,于是笑着對吳青玉說:“媽媽不記得我了?我是少爺屋裡伺候的綠楊,咱們先前見過的。”
她一說,吳青玉就想起來了,是的,沒錯,先前見過的,忙請進來,“姑娘怎麼過來了?可是有事?”
綠楊往床上看一眼,說:“我來瞧瞧她。”
她早就想過來的,隻是苦于手頭有活計,實在走不開,這會兒得了閑,馬不停蹄就過來了。
綠楊看過善來,坐下和吳青玉說起了話,當然還有楚大夫。
女大夫,綠楊還是頭一回見,佩服得不得了,對着楚大夫說了不少奉承話,又問楚大夫能不能給她瞧瞧,看看她是什麼毛病,每回行經都痛得死去活來。楚大夫樂意之至,就叫她伸手,她給她摸一摸脈。
幾句話說下來,綠楊對楚大夫的欽佩不禁又上了一層樓。
楚大夫給綠楊開了藥方,“這些藥先吃着,過段時間,我再來給你看,你信我,一定會好的。”
綠楊拿着藥方,心中一時感慨萬千,“這世上還是得有楚大夫您這樣的人才行,我這毛病,也有些年頭了,一直沒瞧過大夫……同男人說這些,我真是開不了口!甯願捱着,好在今兒遇到了您!您為什麼會想着做大夫呢?”
綠楊本就是個話密的人,又對楚大夫有無限的崇敬,因此話更多了,一直對着問個不停。
楚大夫是個好人,脾氣也好,問什麼答什麼,沒一點不耐煩,于是綠楊和吳青玉也就知道了,楚大夫大名叫楚青黛,一種藥材,祖父給起的名兒,因為她出生那會兒,她祖父正給人開藥,她爹給她祖父報了喜,又她請祖父賜名,祖父低頭一看,瞧見了自己才開的藥方,于是青黛就成了她的名。楚青黛命不好,四歲時父母就雙雙亡故,隻好跟着祖父過活。祖父待她倒好,但是待堂兄們更好,因為在老爺子看來,孫女同孫子是沒法比的,他手把手教孫兒們醫術,卻把孫女打發給婆子去學繡花。楚青黛不服,扔了繡花針,發誓要勝過所有堂兄弟,叫祖父看見她,可是永遠沒有這一天了,楚青黛六歲時,祖父睡着後再沒醒來,幾個叔伯是不孝子,都是貪圖享樂的人,堂兄弟們也一樣,都不成器,所以祖父一去,好好的一個家頃刻就散了,争房子,搶藥方,靈前大打出手,老宅子賣了,家傳的醫館也換了主人。最可憐的是楚青黛,分家,她父親的那一份兒,該由她來拿的,可是沒有,什麼都不給她,也不管她,還是她父親生前的朋友看不下去,收養了她,給了她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養父母也叫她去學繡花,她不願意,她就是要做大夫,再難也要做,她就是要争那一口氣。
楚青黛講得動情,其他人也聽得入神,心魂為之牽動,因此當善來一下下拍床闆時,竟沒人理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