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夫人不成了。
自從嫁了人,她就沒過過幾天省心日子。夫家是百年望族,可到了丈夫這一代,正支上卻隻有一棵獨苗,金尊玉貴的,自小嬌養着長大的,不知天地也不知安危,很有些天真,可是品德很不錯,雖然愛玩,可是從不主動招惹是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也是有的,能嫁一個這樣的人,運道已經算好,而且更難得的,兩個人十三四歲時定了親,從那時起他就覺得自己是有了人的,因此十分潔身自好,她的丈夫始終隻有她一個人,從沒有在男女事上給她添過半點堵,她是真的感激他。他也感激她,因為她不僅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母親,姐姐,密友,以及管家。
公婆早在她過門前就的身體就攜手仙去了,成親第二天,丈夫就把家裡的賬本和鑰匙全交給了她。大人不在,他又不是管家理事的人才,交到她手裡的當然是一本爛賬。她費了好些心力,才把那本帳勉強理順了,因為有些手段不大太能見光,她其實有些擔心,怕丈夫覺得她狠毒有心計,夫妻之間為此生出嫌隙來,試探着去問,他卻拍手笑着說自己好命,娶個老婆漂亮又有本事,他可算有了依靠,以後能無憂無慮地玩了。她嗔他不上進沒正形,可是心裡是高興的,他這麼好,她願意做他的依靠,叫他快活地玩一輩子。可是他把自己“玩”死了。
隆冬天,下大雪,非要到湖裡泛舟,學人家獨釣寒江雪,結果被魚晃進水裡,那是深冬的湖水啊!撈起來時就隻剩一口氣了,拉回家裡,臉上一點顔色也沒有,渾身冷冰冰,是僵的,想盡辦法都暖不熱捏不軟,萍城裡但凡有名姓的大夫全請了來,每個都搖頭,說得看天意,她抱着孩子在他跟前哭得摧心斷腸,可是哭不回他,躺了一夜後,他忽然睜開了眼,看着她,氣若遊絲地講他要去了,實在對不起她們母子兩個。
丈夫沒了,她成了寡婦,年輕面嫩的,雖然都說她厲害,但畢竟是那麼大的一份家業,誰不想過奢侈的生活?一大群人,全是披着人皮的狼,跳出來,欺負她們孤兒寡母,娘家指望不上,不添亂都是好的,求别人,又怕被趁火打劫,隻能靠自己,真是殚精竭慮,好在結果是好的,她守住了家業,保衛了自己的家,隻是太辛苦了。
她一個人,太辛苦了。
她大哭一場,哭完了,抓住兒子的兩隻手,要他一定争氣,她這輩子就這樣了,一個女人,讀了書也做不了官,沒法有權勢,所以隻能任人宰割,他要是再沒出息,她們母子就完了,那群人非拿鍋煮吃了她們,她的兒子,那個小人兒,說他記住了。
沒有了丈夫,她一心為兒子活,樁樁件件都替他打算到,他是她血脈的延續,凝結了她大好年華的全部心血,她相信他一定能為她也為自己,争出一條康莊大道。
既然是她的兒子,當然是不一樣。隻要見過他的,就沒有說他不好的,哪哪兒都好,才十來歲,就有人跟她道喜,說她将來一定有诰命夫人做,叫她安心等着,她嘴上謙虛,說世上哪有一定的事,心裡想的卻是,她的兒子當然會有出息。
他果然是有出息,太出息了,出息到害死自己發妻,也連累她背上人命,還欠下此生還不清的債。
一個生下來就沒有母親的孩子,她的孫兒,因為虧欠他,也因為她本就應該愛他,她又一次走上樁樁件件為人打算的路,為他擔驚受怕,為他愁腸百結。
以嫁人為分水嶺,嫁人之後,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時至今日,筋疲力竭。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家裡什麼情況,她也很清楚,太清楚了,所以不能再留他。再留,就是害他了!趕他走,給他一個機會去争一個好前途,隻要他肯識時務,将來一定能過得好。
他走了,他能好,她卻不好了。
好不了了。
她沒有一刻不想他,想到茶飯不思,眼裡哭出血,最後竟嘔出血來。看着那血,她害怕了。
母子祖孫一場,不能不再見一面,她是真的把心剖給了他們啊!
送信的人,因知道事态緊急,是以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每日隻睡那麼一小會兒,吃喝全在馬背上,一路苦熬着,緊趕慢趕,終于趕到了興都。
樂府今兒熱鬧得很,上到太爺老太太,下到底下少爺小姐,一個不少的全都在,過節似的全乎。
怎麼不是過節呢?姑奶奶領兒子回娘家認門。
那可是姑奶奶,她那一輩裡唯一的女孩兒,還是老幺,自小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的主兒,不管什麼事,隻要沾上她,在樂家就是大事,必須慎重對待。
所以,哪怕是告假,閣老大人并三位身上有差使的老爺今天也得待在家裡,無論如何不能不給這掌中珠面子。
丫鬟婆子的一聲聲問候裡,樂夫人左手摟住兒子的肩膀,右手牽着女兒的手,意氣揚揚地邁過了寶華堂的門檻。
寶華堂是樂閣老并夫人的起居之處,不是待客之所,但女兒和外孫,說起來雖然是客,但終究是親骨肉,哪能跟别人一樣。
自家究竟不是别處,父母也不是旁人,到了近前,樂夫人隻是喜滋滋地問安,并不行禮,劉绮是有樣學樣,甚至更勝一籌,話也不說,隻是往外祖母懷裡撲,然後就像化了似的撈都撈不起來,惹得一幫人大笑。
劉憫不一樣,他算半個外人,于是規規矩矩地行禮。